虽然离别故乡那座城市久了,可是那条熟稔的街道仍使我情牵意惹,萦怀难忘。因为那条街让我联想起她那令人动心的音容。
那是一条不长的街道,名称却和古长城一座雄关相系。沿街两边,植着两排碧桃——这是一种供观赏的树木,花序如桃却是重瓣。每当四月春暖,繁茂的树冠便绽满了花朵,白的像雪般纯洁,红的像火般热烈,使一条幽静的街道涌泻成一组绚丽的云锦。
我们还是一群绿发少年时,我常和喧闹的蜂蝶一起,在这花的云锦中嬉戏。路尽头是烟波浩渺的大海。每当在花丛中玩倦了,便结伴来到海边平展展的沙滩上,把纸折的小船放入大海,船上装满一路捡来的花瓣,一边看小船在波浪间跌宕起伏,一边用稚气的声音唱着:
小小的船儿两头尖,蓝蓝的大海阔无边。
我坐小船去出海,要摘星星到天边。
夕阳的余辉洒落海面,闪烁起万点金辉。小伙伴们说,这光斑像无数金币,就像童话中读到的一样。她却说,那是难以计数的希望,因为希望是金色的。
记得那时,大家都把她称做“小小”。她的形体到处都体现出一个“小”字:小巧微翘的鼻子,小巧纤秀的身材,只有一双眼睛格外大,仿佛充盈着一个诱人的世界。
有一次,下起了蒙蒙细雨,我们蹲在碧桃树下避雨,不知是谁开的头,大家说起了对未来的憧憬。小伙伴们大都是海军干部的子女,几乎个个都向往当个神气的海军。有的甚至说,将来要当巡洋舰、航空母舰的舰长。尽管当时我国的军舰,最大的只不过是三千吨级的驱逐舰。轮到她了,她认真地说,想当个心地纯净的医生,要给好多好多人治病,抢救好多好多人的生命。
转眼二十余年过去,生活将我导入遥远的异乡。听说她真的成了一个眼科医生,而且在角膜移植手术上,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我不只一次因她的遂愿而遥寄贺忱,只是由于关山阻隔,直到去她所在的城市参加一次学术会议才有了再次聚首的机会。
多年不见,她发生了那样显著的变化,当年的小小,已发育成一个身材颀长,容光照人的少妇,浑身透出一种成熟的美,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会面的始终,她一直轻抚着怀里那只洁白如雪的猫。她说,这就是名贵的波斯猫。而这只猫,因为两只角膜颜色不同,更是其中的珍品。
二十年的辰光是一支缱绻动人的蓝色乐章,其中多的是令人神醉心怡的音节。我们谈兴正浓,忽然,响起一阵怯怯的敲门声。门开处,进来一个形容萎顿,衣衫敝旧的老头,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像一颗风干的核桃,一望而知,是个被生活重轭压倒的人。他说明了来意:他在个体工厂当雇工的女儿,因缺少防护设备被铁屑崩瞎了眼,今后的生活甚至择偶都没了着落,特意来求她尽早为女儿作角膜移植手术。说着,老人恭恭敬敬拿过随身携带的沉甸甸的旅行袋,里面装满了瓶酒、香烟之类的礼物。
她从容自若地让老人把礼物送入储藏室,信手记下老人女儿的姓名、年龄,然后告诉老人,如果有可能,可以想想办法。
一缕希望的阳光驱开老人满脸的云翳,他眼中闪起感激的泪光,佝偻的腰背也仿佛有些挺直,直到走出门外,还在不停地道谢。
她自始至终没有离开沙发,那只娇媚的波斯猫也始终没离开她的膝头。
我理解患者为了寻求良医不吝财物的苦衷,却难以理解她接受馈赠时理直气壮的神态,看着她坦然倨傲的神情,我忽然觉得屋内的气氛走了味,象一杯醇厚的酒浆发了酵。
那天,我提到那条我们童年时常嘻戏的街道,提起碧桃丛中萌动的美好憧憬,她却茫然望着我,仿佛已经全然淡忘了。
我重新端详她的面庞。只见淡淡的眼影,使一双大而幽深的眼睛像两泓薄雾轻掩的湖水,使人难以揣摩测度。
时隔不久,我听说,有一个医生向上级卫生主管部门申诉,说是她做为科研课题通过鉴定的一种新的角膜移植手术方式,和离体角膜保存方法,是剽窃了他的科研成果和技术资料,还提出他自己的论文做为证据。
科研领域不是一个密闭系统,这种对科技成果享有权的纷争时常出现。一次相遇时,我关切地问起这件事,我希望从她眼中读到否定的答案,甚至渴望看到她的愤懑和震怒。可是她却泰然自若地说:“你听到的都是真的,但是他的官司不会打赢,象他那种王老大脾性,只配当出傻力气的冤大头!”
我不禁瞠目结舌,讷讷问道:“既然真有这事,那为什么还会告不赢?”
大约对我这种瘟头瘟脑的样子感到好笑,她脸上露出亲昵的怜悯神色,微哂着说:“我只听说有书呆子、画呆子、棋呆子,没想到干你们这行的也有不解世情的冬烘先生!”
这天,我向她问起那次在她家见到的那个老人女儿可否做上了手术?她说:“要是每个找我的人都安排手术,我怎能做得过来?”我诧异发问:“可是你已经收了人家的东西呵!”我立刻噤住了口,意识到自己又在“冒傻气儿。”
她没有回答,只是微抿双唇,嫣然浅笑。从她秀婉的笑目中,我却感到一种砭人肌骨的寒意。我恍然明白,在我面前的,已不是二十年前的小小。
打这以后,尽管她真心实意邀我闲暇时多去走走,也许因事务繁冗,我们竟中断了来往。只是每每想到她,我总是无端地联想起一篇叫做《西西里柠檬》的小说中描写的那个姑娘。
前不久,参加一个优秀科技工作者事迹报告会,我意外地在主席台上就座的先进人物中看到了她。会议发的材料上说,由于她在眼科领域的贡献和为众多眼疾患者解忧的忘我精神,而获得破格晋升职称和授予劳模称号的殊荣。她高高坐在主席台上,神态自信而从容不迫,我想,当年那个将纸折小船放入大海的小小,已经摘到了天际的星星。只是看着她目光中流溢的安祥微笑,我像读着一篇现代派的诗文,许多明晰的概念变得生涩,朦胧。我听说,那个和她有过一段纠纷的医生依然没获得应享的声誉,却依然蛮有劲地在探索新的角膜移植术式和保存角膜的方式。想到这,一股异样的感情注入心头,我测度不出究竟是欣慰还是沉痛。
会散了,出于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意绪,我专程来到故乡城市那条街道。时值四月春深,正是风恬花盛时节,然而街上的碧桃花已全然不复存在,童年时代的一切连同那金色韶华都已在时间的年轮中消殒,留下的只是怅然的记忆。我沿着街道长久徜徉,长久追忆着她儿时的踪迹。也许,她对把握和适应社会的见地不无依据。也许,社会的发展总要伴随价值观念的嬗变和某些痛苦的失却。但我总难忘却童年时代那些真诚的梦幻,难以忘却那个有着一双大而纯洁眼睛的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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