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空下,黏稠的雨雾中。步出杂志社的大门,丛林般的楼宇、蝗虫般的车流、匆匆的行人、骚动的市声统统在她的世界隐去,她的眼前不断地重叠一幅奇怪的油画,一条小鱼孤零零地在沙漠中飞翔,犹如那棉絮状的雪片,竟无一点停下来的迹象。
“我真是沙漠里的一条鱼呀!”她的叹息声在空气中慢慢地飘荡,就像一条小鱼在水中吐出的气泡,余波顺着涟漪一圈一圈地弥漫。她曾那么固执地认为,小县城才是沙漠,她拼了命也安妥不了自己的生命,她需要氧气,需要天地,于是就义无反顾,直奔这片梦中的蔚蓝而来。然而到了京城,她很快发觉,自己不过就是沙尘暴中的一粒细沙,飘到了这里的一个角落。
她首先敲开的是一家健康保健类杂志社的大门。经过四轮激烈角逐,她成功地抓住了机会。她十分珍惜这个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白天联系、采访,晚上撰稿、编稿,为使经过她手的每一篇文章都立意新颖、血肉丰满,她日思夜想、殚精竭虑。一次采访某著名人士,九十高龄仍身板挺直精神矍铄,凡事能自己做的,绝不用别人代劳,其室内陈设之简陋甚于普通人家,然质朴之中难掩其精神世界的博大,其养生境界已经达到无为而无不为的自由天地。她的内心受到强烈的震撼和启发,崇敬之情难以言表,她决心要将这篇稿子写好。刚要回社里,又接到电话,让她去采访另一位人士。这个任务原定是明天才去的,可是,人家临时有事,提前到今天,她一看表,已经下午四点半了,她没有说什么,迎着缓缓下沉的夕阳坐上公交车,从东城赶往西城。回到住处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她抓过一包方便面,泡了点儿开水胡乱吃下,就坐到电脑前。她不敢让自己休息一下,因为一旦躺下,就会想不起来,她不能让今天采访留在记忆中的感觉从懒惰中溜走。两篇稿子出来后,晨练的人们已是满街都是了。
辛苦,她不怕,到外边闯世界,就是因为年轻,有的是精力。她也没有奢望收获什么鼓励,只要得到“肯定”就心满意足了,因为这里边含有“希望”两个字。可是,这两个字却很难得到。她报批的编辑方案和文章,十之八九要被化神奇为腐朽,或是没有起码的信誉和承诺,让合作者产生被忽悠之感;或是将心仪的优质稿枪毙换上关系稿;或是赖着不发给作者稿费;或是……如此种种,让她感到很难做。呕心沥血育出的葱茏一次又一次地零落成泥,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刺痛和压抑感,开始是忍着性子耐心地向老总解释、说明,可又屡屡被否决。她意识到,这个杂志不会有前途,她在这里不会有未来。终于有一天,再也忍无可忍,毅然地将这家杂志甩在身后。结果,她离开不到三个月,该杂志即关门。
接着她踏进了另一家出版社,老总对她的招聘表现非常满意,也给了比较高的薪酬。开始虽说忙一些,没有周末和休假,但却比较受重视。仅仅一个月,她即被任命为总编室主任。她为能为老总分忧感到喜悦,但很快就发觉吃不消。这里的员工素质参差不齐,责任心也令人难以恭维,错误百出的书稿全送到她这儿,而且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因为和印刷厂有协议,在规定的时间内完不成任务,出版社要承担相应的经济责任,赔偿经济损失。她常常顾不上吃饭,好容易踏着夕阳一身疲惫地进家门,手机爆响,通知又要她加班。最严重的一次是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她如同嫁给了电脑,脑袋都是木的,仿佛里边从来就没有什么意识,只知道不停地敲字、敲字。
朋友的电话渐渐稀落,父母、孩子的位置挤得不知哪里去了,世界也仿佛不再存在。直到一天,她偶然发现,外面的阳光这么灿烂,树木这么绿,草这么清香,花儿这么鲜艳,她才顿悟般地选择了逃离。
然后又是受雇于一家娱乐类杂志。气派的团队,骄人的业绩,老总也是开明的,她满以为这次是命运惠顾,让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新大陆,可是,这里照样不属于她。虽然老总欣赏,同事和谐,然而气量过于狭窄的业务主管是老总的同乡,几年来,他总是将好写的题材先挑走,然后才轮上别人。同事们对此都已经习惯了,没人和他计较,即使如此,在每次的评稿中,他总共也只得过一个三等奖。而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妮子,不知这里的水深,才几个月时间,采写的稿件就评上了两个一等奖。她的存在,等于是对他的伤害。于是,不再谋事,专思谋人,谣言、挑拨、搬弄、打压,几招组合拳,让她心力交瘁。倚在她的小床上,不禁泪水涔涔,母亲温暖的怀抱、父亲的医药费、待付的房款和孩子期盼的眼神,诸多意象便悬在顶棚看着她。
这是她搬的第七个家,大杂院住着八户人家,与其说是人家,不如说是八个蜗牛一般的斗室。南腔北调,三教九流,凶得让她胆战心惊,汗不敢出;脏得让她恶心想吐,茶饭不思。白天是最快乐的时光,虽然又忙又累,但在熟悉的同事中间,在安全的办公室中间,在明亮的玻璃窗透过来的阳光抚慰下,浸在有色彩、有温度、有情调的文字海洋,她这条小鱼才有舒展生命的快乐和自由。回到这个所谓的家,就如同被甩到了月球上,荒凉、寂寞、恐惧和孤独始终包围着她。有窗子,但统统被她糊上了报纸;有电灯,但她从不敢拉开,其他房间的灯光溜进来,甚至是明亮多情的月光泻进来,她也嫌太亮。最好能有个洞穴,让她深深地潜下去,再加上一袭钢铁般的甲胄,那样才安全,才放心。
而此刻,她就坐在小床上,用心捕捉周围的哪怕是一个细微的动静。一颦一笑,似乎都和自己有关,甚至都包藏着无尽的玄机。一片树叶的轻扬,一声猫叫,甚至一个花瓣的绽放、飘落,也会在她的心头激起轩然大波。她就这样坐着,不敢躺下,不敢脱衣服,直到她的耳朵告诉她,周围都已进入另一个世界,仅有的声音也只剩下鼾声时,她才敢一件一件地轻轻地褪去衣服,轻得就像白云在飘,轻得自己都听不见。
躺在小床上,相邻房间,只隔薄薄一层三合板的邻居,放肆的无所顾忌的声音潮水一般扑向她,淹没她,她多么羡慕他们的香甜!她又是多么害怕他们的强大!这样的声音真要变成凶猛的强盗,这可怜的一层屏障就和一层纸没有什么区别,心咚咚地,泪刷刷地。
她想起了第一个家,那是一间地下室,是最没有安全感的家,她只租了三个月即换地方。第二个家是与人合租,那是三个外地来京打工的女子,她们半夜才回来,回来后还要弄饭吃,锅碗瓢勺,叮叮当当,还要彼此诉诉苦,出出气,骂骂咧咧,待她能够合上眼时,天已经要亮了。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
外边的灯光亮如白昼,蜂拥蚁聚,真像群星落到了人间。
她拿起儿子折的纸鹤,那是最好看的纸鹤,是世界上最令人喜欢的东西,这个东西从来带在身边,不曾将它丢失。它是她的命,看见它,就像看见了太阳。它还是她最好的常备药,疗效出奇地好,每当泪花在上边新鲜地绽放,委屈、疲惫、烦躁、无奈等诸多沮丧的灰色情绪,便悄无声息地退潮而去。
这个小小的纸鹤,是她的加油站,使她多少次将要打道回府的决定冰消雪化。儿子的学费和期盼,使她不敢失败,不敢泄气,她不知咬了多少次牙,哭也要将沙漠哭成海洋。
难得的一次周末休息,几个朋友与她相约,共同登上香山,漫山红叶迎迓着她,托举着她,久违了的笑容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脸上。站在峰顶,极目远眺,弥漫的烟岚下,一片浩淼的蔚蓝在波翻浪涌。她从脚底升腾起一股激情,她听到了隐隐的大海的潮声。
她这个打工妹终于拼争出了自己的一方晴空。她赢得了众多的欣赏,成了杂志社的核心,同时在圈内有了不少朋友,还有媒体千方百计地要挖她。而她始终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摆着一条干枯的小鱼,她不敢忘记小鱼在沙漠中挣扎的感觉。
不少朋友对她这个案头摆设很不解,要给她换一个雅致的、文墨气浓郁的工艺品,她一概微笑着婉谢了。它不是一条普通的小鱼,它是一本书,每逢看到它,好多的营养就会奔她的心灵而去。亚历克斯·哈利这个美国伟大作家会对她微笑,他通往《根》这部经典巨作之间的漫漫征程就会在她的眼前一幕幕回放。它,就是从他的案头穿过岁月、穿过波涛长途跋涉而来,这个遥远又贴心的朋友,就像一泓荒漠甘泉,使她心头的茫茫沙粒变成浩瀚的水滴。
她的眼前,她的梦中,经常出现这样的图景:一尾小鱼,在沙漠中自由地飞翔,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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