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青年只是重复上一代的虚张声势与言不由衷,继承上一代的狭隘与欲望,那便不配获得掌声。
14年前,刚刚退学的韩寒,带着自己刚刚出版的《三重门》参加央视一个叫做《对话》的节目。
在整个节目的录制过程中,主持人咄咄逼人,中国社科院的专家认为他只是昙花一现,还有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观众说韩寒是“土鸡”——理由是韩寒用聊天室聊天,而不是像她一样用OICQ和ICQ。甚至,为了反衬韩寒的失败,他身旁还坐了一个成功的范本——考上北大的少女黄思路。
14年后,我去参加央视一档节目的录制,内容是“非一般年轻人”的演讲,其中大部分是90后,有科学家,有创业者。
演讲者都朝气蓬勃,我很快就发现自己的位置非常尴尬,我和一群从30后到80后不等的“老年人”,坐在观众席中被架得很高的白凳子上,脚不着地,举着一块写有自己出生年份的荧光板,带着诡异的慈祥笑容,听这些年轻人上台演讲。
我们在每个演讲之后发言,场景介于中学生演讲比赛和《感动中国》颁奖典礼之间,每个人都生怕溢美之词被他人抢去,抱着话筒无休止地进行排比句造句:“青春是一颗种子/一朵花/一棵树/一根蜡烛……”最后声嘶力竭地以诸如“青春无敌!做你自己!正能量!耶!”作为结束语,非常累。
那次录制,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某个应用软件的CEO,90后,非常瘦小。他抱着一个大狗熊玩偶上台,一上台就把狗熊玩偶扔到台上,说:“我觉得这个让我抱熊的导演特别傻。”
他的演讲里不乏豪言壮语,例如“明年给员工派发一个亿利润”之类。台下的大学生,则在每一次听到“第一桶金赚了100万”“阿里巴巴用千万美金收购”这类句子时,羡慕地齐声哗然。
他的演讲,虽然充满了明显的夸大和对他人的不屑,但是获得了当天录制时最多的掌声,以及最热烈的赞美。
前辈们的兴奋,在于终于找到了自己心目中典型的90后,就像亲眼看到外星人时,发现它就是自己想象中的银色大头娃娃。那个年轻的CEO符合社会对于90后的一切想象:轻狂、自我、混不吝。
节目播出后,他的演讲视频在社交网络上风靡,配以这样的标题:“90后的话,惹怒了所有的互联网大佬”“90后的一番话,让全世界都沉默了”。
当我看到播出的节目里,所有被侮辱和轻视的“老年人”,都像受虐狂一样大力地鼓掌、卖力地欢笑时,我忽然想到14年前参与韩寒节目录制的中年人,当年台上的那些中年专家。他们还在么?他们依然怒不可遏吗?还是成了举着写有自己出生年份的老年人,一听到“追逐梦想”“初生牛犊”几个字,就在煽情的音乐中热烈鼓掌呢?
风水轮流转,中年人在话语权的争夺中,成了弱势群体。
不久前,北大教授钱理群在一篇文章里宣布了自己的“告别”——他将告别学术界。而一直与年轻人为伍、为师的他,同时也宣布自己跟青年的关系结束了。
他这样写道:“对60后、70后我有点理解,80后多少有点理解,对90后我完全不理解。网络时代的青年的选择,无论你支持他、批评他、提醒他都是可笑的,年轻人根本不听你的。所以我再也不能扮演教师的角色,我必须结束,最好是沉默地观察他们。”
钱理群老师以惊人的真诚与坦率,承认自己并不了解年轻人,而且,年轻人已经不需要被了解。
可大部分中年人,依然在吃力地解析青年人。
年轻人的形象被各个广告公司和商家以动画、PPT、视频等工具描绘。他们青春、朝气、梦幻、活泼。PPT里的年轻人,穿着裤裆快垂到地上的牛仔裤,戴棒球帽,有时脑袋上还挂着一个巨大的耳机,背景板上是二次元的漫画和已经过时的火星文,配以凛冽的泼墨字体:“我就是我!”“我就是任性!”“青春无极限!”
讨好年轻人,是社会的通病。
一方面,因为青年是巨大的消费群体,青年对于文化产品和商品的喜新厌旧的选择,对市场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所以商家和媒体企图用文案大号加黑的网络流行语,拉近和年轻人的距离,似乎不说“约吗?”“挖掘机到底哪家强?”就会被远远地抛在时代后面。他们忽略了那些网络流行语已经令人深恶痛绝的事实。其产生的效果,就如同父母一定要加你的微信,并且在朋友圈发标题含有“吊炸天”字眼的视频一样令人尴尬。
中年人对年轻人毫无原则的赞美,大概一方面为了证明自己未老,一方面出于愧疚:他们并没有为下一代建造一个理想的生活环境。
作家阿城写过:“儿童时便真实地做一个儿童,不要充大;青年时便热情地做一个青年,狂一些也没关系;中年时便认认真真地做一个中年人,为家庭为国家负起应负的责任,自有中年的色彩与自豪。非要挤进青年行列,胡子刮得再干净也仍有一片青,很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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