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本草纲目》，原本是为了看书中工笔细描的插画，细细地辨认它们的根、茎、叶、花朵和果实，用记忆一点点上色，一次又一次欣喜地发现，原来身边那些平凡的草木也有诗意的名字：蜀葵、飞蓬、远志、积雪草、王不留行……古人并没有因为它们不起眼就张三李四地对付过去了，他们对每件事物都很用心。
可惜到了动物部分，他们依旧“很用心”。一条野狼，要给你分成野狼筋、野狼肉、野狼膏、野狼皮、野狼尾，没有一只动物是可以留下全尸的。猫的头盖骨、骡子的蹄子、老鼠的脊柱、水獭的骨髓、狐狸的嘴唇，都可以入药。很多药方都体现了中国食文化中那条让人哭笑不得的理念——吃啥补啥，缺啥吃啥。
我弟弟小时候嫌自己脑子笨，每次炖鸡炖鱼，都要把鸡脑鱼脑撬出来吃掉，美其名曰补脑。上次回家偶然提及此事，我妈说：“鱼那么笨，还吃鱼脑补脑？”他面露愧色，喃喃道：“其实脑子很难吃的……”显然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中医和中国饮食，抱持的就是这么一种童稚而朴素的思想，简单地归结到以形补形，是一种建立在经验主义上的想当然。
16世纪的李时珍老先生，以如椽巨笔写就煌煌巨著，把491种倒霉的动物拆成零件运进了药材铺。我体谅他一片悬壶济世之心，体谅他生在一个生产力水平落后、哲学思想玄虚的时代，除了总结前人经验别无良策。但是我无法赏心悦目地继续阅读《本草纲目》——在指导它们的心肝肠肺肚都该如何吃的注释旁边，它们看起来都是肉联厂的牲口。
医学，本来就是极慈悲又极残忍的矛盾体。人类为了延长残生，不惜生吞活剥其他生灵。《本草纲目》人部的“天灵盖”一条说“补精养神”，不就是在暗示着吃人吗？
你能看到很多满嘴烟油子味儿却捧着一本《本草纲目》当圭臬跟你大谈养生秘籍的人，有板有眼地侃一些大部分被证伪少部分也没有被证实的所谓科学，为了那一点点捕风捉影的好处，他去敲骨吸髓，把一个个濒危物种往绝路上逼。得儒家道的是君子，得道家道的是仙人，大多数人则只是市井小人，拔一毛而利天下。
不要纳闷为什么在老虎早已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虎骨贸易也被全面禁止的今天，汉语字典里对“虎”字的解释依然有“骨和血及内脏均可入药”。实用主义的理念，麻木不仁的“人本”思想，以及扭曲的自然崇拜，早已经渗透进了潜意识。
饮食是一种文化，中医也是一种文化。但文化是个中性词，并不是什么东西成了文化就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了。正如《本草纲目》只是一位勤奋而有才华的老医生对他那个时代医学经验的总结归纳，并不是什么万世不变的圣典。一切习俗和文化都不能也不应该被拿来充当贪婪和残忍的遮羞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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