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事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中学二年级。
从学校回来时,坐在餐桌旁的妈妈正在哭泣。
“老太太已经不行了。”妈妈一边哭泣,一边对木然站立着的我说道。老太太指的是妈妈的妈妈。
从见到妈妈哭泣的第二天开始,我每天前往医院。外婆一个人躺在床上。她有时看电视,有时和邻床的人闲聊。
“哎,羊子,我想找本书。”有一次,外婆这样说道。
“行啊,什么书?我去买。”
“楼下的小书店可没有,我猜得去大书店才行。”
“明白了,明天下课后我去看看,书的名字是什么?”
外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从摆在床侧的桌子抽屉里拿出纸和笔,戴上眼镜,在上面写了些字。我看着她递过来的便条,那上面潦草地写着我没听说过的书名和作者名。
“出版社是哪一家?”
“这个嘛,你问书店的人就知道了。”
“好的,我找找看。”
第二天,我带着便条去了一家大型书店。当时还没有电脑这玩意儿,店员哗啦哗啦地翻阅着厚厚的本子帮我查询。
“这个书名对吗?”店员困惑地问我。
“我想是对的。”
“作者名也没错?没瞧见有相应的作品啊。”
我点头致谢,离开了书店。
“外婆,没有啊。”
我从书店径直去了医院,如此一说,外婆明显地露出了沮丧的神情。
“店里的人说,是不是把书名或是作者弄错了?”
“没有错。”外婆坚决地说道,“我怎么可能弄错呢?”
“要这样的话,那就没有了。”
“你的找法太嫩了。”外婆注视着我的胸口,闹别扭般地说道,“反正,你肯定就去了一家,人家说没有,你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店员大概也是和你一样的年轻姑娘吧。如果是更有办法的店员,肯定会这里那里询问一番,坚持不懈地帮忙查找的。”
然后,她倏然别过头,就那样打起鼾,睡了过去。
从那天开始,我在去医院之前都会巡游一番书店。然而,无论是哪一家,都没有外婆要找的书。
“要是你找不到那本书,我可是死不了啊。”一次,外婆这样说道。
“说什么死不死的,别说那样的话啦,不吉利。”
我一边说,一边吃了一惊。要是我找不到这本书,外婆当真能够多活一阵子吗?
“如果我在你找到书之前死了的话,会变成幽灵跑出来哦。”外婆仿佛看出了我的想法,一脸认真地说道。
“可真的没有呢,我连新宿都去了,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书啊?”
“最近的书店哪,真是不顶事。书一旦有了年头,不管是好书还是不怎么样的书,立刻就被扔到角落里去了。”
今后会怎样呢?书能被找到吗?外婆会死掉吗?我统统一无所知。毕竟那时我只有十四岁。
没等到圣诞,外婆就被转到了单人病房,点滴的数量增多,并戴上了氧气面罩。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相信外婆即将死去。
那一年的圣诞节生冷生冷的。而那本书,我仍然没能找到。我想,要是能把它当作圣诞礼物送给外婆就好了,于是便前往更远的书店巡游。在其中的一家店,年迈的店主告诉我,这书大约已经绝版了。那人还告诉我,这是一位活跃于昭和早期的画家写下的散文集。因此,我连以前从没进去过的旧书店也开始涉足,却仍然没有找到。
寒假开始后,我一大早去了医院。作为没能找到的书的替代,我带了一个黑色的熊布偶。
“外婆,对不起,我眼下在旧书店找书。作为替代,给你这个。”
外婆伸出消瘦的手臂,解开礼物的包装,又用一只手拉开氧气面罩,大咧咧地说:“你真是个孩子啊,给我个布偶有什么用嘛。”
这实在让人不快,我仗着是在单人病房而大声嚷嚷起来。
“外婆,你太任性了!你就不能说句谢谢吗?我可是每天都往书店跑。就连旧书店,尽管挺难进,我还是鼓足勇气进去……”
外婆眨巴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你也是该说就说呢。不知怎么搞的,现在每个人都温柔得不行,让我感到有些怪异呢。美穗子也是,从前我说点什么,她就横眉竖眼地回嘴,如今却变得特别乖巧。”
美穗子指的是我妈妈。外婆把移开的氧气面罩顶在下巴上,看向窗外,用轻微的声音说:“我就快去了。这没什么。活了这么久,已经够了。可我不甘心的是,每个人,美穗子也好、菜穗子也好、沙知穗也好,如同变了个人似的温柔地待我。我说啊,要是互咬,人到了最后一天也互咬好了;如果有不能原谅的地方,那么到最后也不该原谅,这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吧。不管对方是要死掉还是什么的,不痛快的事情就说不痛快好了。”
外婆说完这番话,把氧气面罩放到嘴巴上,让熊布偶躺在自己旁边,闭上了眼睛。
外婆在第二年死了。从圣诞节起一直睡在外婆旁边的熊布偶被放入了她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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