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 47岁 男 G市租书商店店员
“文革”时,人家都有说所有的人都愈斗愈瘦,唯有我愈斗愈胖,精神饱满,满面红光。记得当时管牛棚的老K问我,是用哪股子反动精神支撑着。我说我这是血压高,血往上冲,脸色就红,这叫回光返照。他一听,放心了。
运动开始,给关进“牛棚”时,我当“棚长”。原因是我的问题最小,旧社会时只做过半年的伪职员。每天早晨召集牛棚里那些“牛”们开会时,我故意等着老K到场,突然“啪”地一拍桌子,大声说:“今天,我们这一屋子混蛋、王八蛋……”这当然是把老K也骂在里边了。
一天,老K好像醒过点神儿来。这“一屋子”三个字是不是也包括他?“成心骂我?”他瞪着眼问我,我立刻装得很冤枉说:“您没听我说‘我们这一屋子’吗,‘我们’是指牛鬼蛇神,哪能是您呢。”老K没词了,从此天天乖乖地挨我一次骂。您说这好玩吧,可要是不这么找乐,只能犯愁、苦闷、掉泪,上吊自杀。我们牛棚里死了一个小资本家,他心里就搁不住事儿,受不住了,打二楼窗户脑袋朝下跳下去。我心想:“你呀,傻瓜,人家不叫你活,你也不要自杀啊。”
您也别拿牛棚里的人全当好人,那年头,人人自危,都恨不得把别人打成反革命,自己落个“表现好”,日子就好过一点儿。一次,有个姓Z的老家伙把我卖了。老Z的父亲是地主,他不过是地主的“狗崽子”,因为家里的房子的私产,“文革”一来,就不分青红皂白,把他也打成地主。这家伙为了表现积极,就揭发我,说我在牛棚里编反动笑话。
这事是有的。那天,我们牛棚里有个姓Q的,从家里带的饭盒里有一小块牛肉。我就拿他取乐,问他:“你吃牛肉算什么,你知道吗?”他脑筋没转过来,就说:“不知道。”我便说:“你现在是‘牛’(当时‘牛’就是‘牛鬼蛇神’)。‘牛’吃牛肉就是——自吃自。”我的笑话逗得“牛”们都笑了。可那时候,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漫天血光,什么地方的牛棚能有笑声?
老Z把这事告诉了老K。
老K把我叫去,拍桌子打板凳,说我开革命的玩笑,胆大包天。我说:“自吃自,就是自取灭亡,我这是骂他。”
老K这人挺粗,挺笨,不单人笨手笨,脑袋笨,嘴也很笨,叫我三绕两绕没了词儿,心里的火气却没消。第二天,单位里掀起大批判的高潮,群众纷纷写大字报,口诛笔伐,拿我们练上了。老K一下闯进牛棚,冲着我们就喊——实际是面对着我大喊大叫:“你们这群牛鬼蛇神听着,革命群众又批判你们了,你们还不认罪,负隅顽抗?快点,每人写一张大字报,问问自己老实不老实,别等着革命群众揪斗你们。这回是大斗,一斗就三天三夜。”
我眼睛不瞧老K,心里能想到他那个神气劲儿。不用多费脑子,早有了主意,心想:我得拿你找个乐子。于是,铺开一张白纸——那时实际情况是,写大字报,群众用红纸,牛鬼蛇神只能用白纸——写起来,题目是《×××,我问你》。×××,就是我。内容是:
“无产阶级大革命再次掀起新高潮,革命群众奋起千钧棒,痛打落水狗。×××,我问你,你老实了吗?你说,老实了。不对,我不信你。你竖起你的狗耳朵听着,我警告你,你已经死到临头了,如果你再不老实,胆敢乱说乱动,我就把你打翻在地,再在你身上踏上一万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我这大字报一上墙,老K立刻就火冒三丈,把我叫去,气得拿拳头砸桌子,大骂我:“你狗胆包天。革命问你,你问谁?你大字报上的‘你’指的是谁?是不是把矛头指向广大革命群众?”
我装得诚惶诚恐,手打哆嗦,表现得又震惊又害怕又无辜,我说:“要是那样,我那不真的罪该万死了吗?K主任,您可别生气,您一生气,我就害怕。刚才不是您叫我们每个人都问问自己吗?我这个‘你’当然是指自己,‘你’就是‘我’,我是把矛头指向自己呀。”
K主任叫我蒙住了。他说:“混蛋,既然‘你’就是‘我’,就应当用‘我’,‘你’怎么是‘我’……”他那张笨嘴,两个字就把他给搅乱套了。他说不下去,一拍桌子:“滚回去,马上改。”
我忙说:“接受您的批判,我立刻就改。把‘你’字全改成‘我’,行吧?”
老K说:“当然行,滚。”
我心想,你这王八蛋,上了我的当。我跑到我那张大字报前,数一数,总共13个“你”字。我就回屋,用一条白纸,写了13个“我”字,又拿点糨糊,去把大字报上的“你”字一个个全换成“我”字。改好后,我像立了大功那样,请老K来看。
再一看,大字报上变成这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再次掀起新高潮,革命群众奋起千钧棒,痛打落水狗。×××,我问我,我老实了吗?我说,老实了。不对,我不信我。我竖起我的狗耳朵听着,我警告我,我已经死到临头了,如果我再不老实,胆敢乱说乱动,我就把我打翻在地,再在我身上踏上一万只脚,叫我永世不得翻身。”
我瞅着老K的脸“腾”地红了,不等他发火,赶紧笑眯眯地说:“您说把‘你’字全换成‘我’,我一字没丢全改了。”
老K又没词了。我高兴了一个星期,吃也香,睡也香。
我要说,“文革”就是那个样子,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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