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总想起已经离去的奶奶,想起那些夜里,她唠唠叨叨地说起她那个时代的那些人,那些事。我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这些事,现在竟然在我心里越来越清晰起来,以至不得不动手把他们写下来,记下来,生怕自己忘记,还有一种特别想让别人也记得至少能够知道的冲动。
她说,大院里的大奶奶老了,想到大儿子那里养老,谁知他把脖子一梗:“你凭什么让我养老,我又不是你拉扯大的,我是毛主席的孩子,我是他老人家拉大的!”后来,他老了以后,儿女都不走正途,晚景十分凄凉。
她说,后庄的火爷满脸污秽,只有一双眼珠子还算干净。他一辈子只洗过三次脸,一次是出生三天后的“洗三”,一次是结婚,另一次就是去世的时候。这不是笑话,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怕洗脸。
她说,小四爷爷一直没有孩子,终于在四十岁有了一个胖儿子,每天抱着孩子“肉蛋蛋肉蛋蛋”地叫得别人都不好意思。休假完了要去外地上班,临走了,他在自己的袖口边蹭了一点儿子的 ,说:“我要让单位的人看看,我也有孩子了!”
而河对面的疯婆子,本来是心灵手巧的新媳妇,结果碰到那个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年代,一天之内,她的父母还有年幼的弟弟都饿死在门口,一时气血攻心而疯了,从此开始吃土,家里的炕上堆满了土疙瘩,没多久也胀死了。那时,整个村庄都在饥饿,有母亲丢下幼儿跑了的,生生饿死了孩子;还有一个人在山里人家中刚讨到一些吃的,边烤火边吃的时候,胡须和袍子被活燎着了,因为没有力气扑救,活活烧死了!那些时候,公社的书记对上面说每家的粮食都囤得满粮仓淌,而实际情况是山上的草籽都被拣光了,每天都有人死去,太奶奶也不肯吃饭了,说要留给小孙子吃,这个回娘家要轿子接天冷要焐暖手炉的大家小姐就这样绝食而死。
她说,还有谁谁谁,还有……你一定要记住啊。
临去前的那些日子,她说她的梦里都没有活着的人了,全部都是已经死去的人。现在想来,记忆如果有味道有颜色,那么奶奶的一定都是苦苦的灰灰的。她和她同时代的人都曾挣扎在生死的边缘,他们对生活和人性有着最彻底的体验,那些体验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难以想像的。可是,一旦他们走了,什么也都完了,就像风吹过水面而最终没有留下痕迹。那些鲜活的人,那些生动的事,谁还记得?
不能为他们写下生活史,也不能把他们的名字刻入石头。那么,就让我用这一段粗糙的文字来为那些和奶奶一样没有名字的人写一段小史,以此纪念那些曾经在这个世界上,惊心动魄地生活过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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