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京都祇园，下午，石板路，一个导游举着个小黄旗，带着一队十几个游客。导游像是只觅食的狮子，脖子装了个轮轴马达，高速警觉地四面转动，寻觅观察着。猛然他大喊一声，“艺伎！艺伎！艺伎！”果然，远远走来一个盛装的艺伎。游客们轰地一声，大呼小叫，小跑着追了过去，一面纷纷掏出大大小小的各色手机相机，围上了，开始咔咔地猛拍。
那是个矮矮胖胖的艺伎，精心地施了粉，脖子和肩膀一条白粉和皮肤的交界曲线，传说中艺伎最应该被欣赏最漂亮的一个线条。不过，她不但矮胖，而且完全不漂亮。但她在十几个游客几十个相机的包围中，悠悠然，低着头，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不急不缓，像是条小船在一群喧闹的鸭子中划过，到了一个木色斑斓的老馆子前，掀起个蓝布帘子，进去了。
“看她的着装和上嘴唇的妆，她是成年的艺伎了吧？”我身旁的朋友问。
“对，应对这种场面，她也很自如。”我说，“如果是我们昨晚的那个黄牙小艺伎，肯定被吓一跳。”
前一天晚上，我们也见到了一位艺伎。在京都祇园的中村楼，一个据说有300年历史的餐厅，当时我们坐在餐厅门口，喝着茶。京都正下着雨。一会儿，一辆出租车停住了。餐馆门口迎客的老头忙打了一把黑色的大油纸伞，迎了上去。车门打开，先探出来了一把紫花的油纸伞，然后是一件艳丽和服，再是一双木屐白袜的脚。到了门前，伞放下，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微笑着，对我们鞠了个躬。她是我们今晚的艺伎。
她的身后，还跟了两个女人，一个中年，一个老年，都穿了素色的和服。中年的，是年轻艺伎的师傅。老年的，是艺伎茶屋的老板娘。她们三个人。我们俩外加一个翻译，也是三个人。
“我们该和艺伎聊些什么呢？”我问我们的翻译。
“你是她们的客人，她们为你服务，你可以问她们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
我点点头，想，任何事情，说起来容易，但你该问她们什么样的任何事情？就算是在京都这个几乎千年不变似乎完全游离于现世纷繁的古城，一个艺伎也显得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遥远得仿佛你即将要和一个五百年前的雕塑对话，让人觉得最合适的话题应当是：写了《源氏物语》的紫式部在宫里到底是个什么职位？丰臣秀吉真的长得像只猴子吗？织田信长在本能寺自焚的那天你在干什么？幕府最后的武士们出征前的那天晚上，你为他们唱了什么歌曲？他们中，有你的爱人吗？或者，在那个时候，你已经经过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而所有人所有事对你都已经如樱花般每一年灿烂每一年凋落，都只是寻常事吗？
“你多大了？” 我问。这是我找到的第一个问题。
“17。”
“做艺伎多久了？”
“一年。”
她的师傅，40出头的中年艺伎，接话说，她刚刚一年，所以她的上嘴唇不能涂口红，而现在她还是学徒，只有五年的学徒生涯后，她才能出师，正式成为艺伎。每天，学徒们白天练习歌舞乐器诗词，夜里，为了保持姿势端正，并且为了保护每周做一次的复杂发型，睡觉时只能把一个木质枕头垫在脖子下。如今愿意做艺伎这个职业的年轻女孩越来越少了，整个京都，艺伎300人，学徒只有80人，而两百年前全盛时期的艺伎一度有一万五千人。
学徒微笑着优雅地点头，优雅地为我们斟着酒，微微张嘴笑着听她的师傅絮叨。她露出了一口小黄牙。
她的那口小黄牙一下赶跑了紫式部丰臣秀吉织田信长们的鬼魂。当然，一杯又一杯的清酒外加一道又一道的菜也有帮助，夜晚真正开始。学徒的师傅操琴吟唱，学徒跳起舞，虽然生涩，但我猜，在这个有三百年历史的榻榻米房间里，流传几百年不变的舞步不论由谁来跳，都会使人感觉世界已经是这么苍老，而自己还这么年轻。暂时地这么年轻。
我们喝着酒，听着音乐，时不时，一起玩一些同样古老的游戏。比如，类似锤子剪刀布的武士妈妈武士老虎的游戏。房间中央立起一个高高的老屏风。两个人一人一边，各自在屏风后模仿着武士妈妈或者武士或者老虎的动作，然后一二三一起露出头来，看谁输谁赢。一开始你会觉得这些游戏是这么幼稚可笑，但一旦开始玩，它就这么轻易地把你吸了进去，然后你知道，流传几百年不变的这些游戏，一定有些什么打动了每一代人。
“学徒不能喝酒。我能喝。我很喜欢喝酒！非常喜欢！”喝得有些高了的中年艺伎哈哈笑着。只要不嫁人，她就一直是艺伎，不管她有多大的年纪了。学徒在旁边，微笑着，姿势端正地给每个人殷勤斟着酒。
这个一口小黄牙的年轻艺伎学徒，在这个人工美人年代，一方面不断更新着，一代又一代；另一方面，努力地保持着某一个不变的纯粹模样。虽然，艺伎学徒们越来越少，时光照旧慢慢地磨蚀着她们。
艺伎学徒推荐了一家百年老店，让我们去买一把油纸伞。伞就在我手边，看到它，我会想起京都傍晚的青苔石路，竹寺里雨后的碧绿竹林，拉面馆第一口咬下的拉面的滋味，艺伎学徒脖后的那条白色曲线。我喜欢想起那快乐美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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