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乘邮轮从迈阿密出发,横渡大西洋去欧洲观光。
横跨大西洋的邮轮,航程长,年轻人没有时间,邮轮客人大半是退休的老人,有闲暇时光享受人生,也回忆人生。一个星期后,邮轮在欧洲大陆停靠,停靠的第一个港口叫卡迪斯。卡迪斯是西班牙最古老的一个城市,城市既有诗歌的韵律,也有油画的色彩。天像宝石一样蓝,海像碧玉一样绿,雪墙金顶的教堂写满了神圣与辉煌。教堂外面有沧桑的大树,绿云如盖,细碎的阳光落下来,一地斑驳明亮的金影子,似乎在诉说远去的故事。当地人说,那大树是哥伦布从新大陆带来的,落地生根,在这里长了几百年。
黄昏的时候,邮轮慢慢起航,离开了卡迪斯。我从餐厅的落地窗,看见夕阳熔金,挂在远处教堂的塔尖,呼应着海天的恢弘气势,美得让人陶醉,许多人发出了赞美声。晚餐席里,一个老太太忽然说:“从前的卡迪斯是美的,现在不美了!”
老太太来自佛罗里达,一头银发,绿眼睛明亮可爱,睫毛卷翘神气,猜不出她的具体年龄。“20年前我就去过了卡迪斯,那时候的卡迪斯真像中世纪的油画,现在不好了,你们看看港口附近,到处是高楼,把宁静优雅全部毁了。”她叹道,“经济发展并不是一件好事,一直都在破坏人类的文明。”后来,我们聊到了香港。上世纪的四五十年代,她就在香港,她父亲时任汇丰银行的高级经理,她在香港度过了少女时代。“那时候的香港真是美啊,山青海碧,山上的房子一栋栋,玲珑错落,房子无论是石头盖的,还是木头做的,怎么看都让人心旷神怡。”多年以后,她再回香港,坐的也是邮轮,在维多利亚港口看见一片片的摩天大楼,密不透风,那么陌生和刺眼。她知道,她过去的房子和街道再也找不到了。
她的一番感慨,让我浮想联翩。她记忆中的香港,美丽典雅,是上世纪40年代的香港。那个时候的香港,应该就是张爱玲小说里的香港,那些绚烂华美的文字里,有多少色彩斑斓的文学镜头。让我们随她的镜头看看香港的海:“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红蓝白三色,够鲜亮夺目吧?还有精彩的在后面:“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地犯冲的色素,蹿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然后再看看香港的山景:“那车驰出了闹市,翻山越岭,走了多时,一路只见黄土崖、红土崖,土崖缺口处露出森森绿树,露出蓝绿色的海。近了浅水湾,一样是土崖与丛林,却渐渐地明媚起来。”老太太总是说,那个时候的香港,既有时代的摩登,更有山青海蓝的妩媚。她一闭上眼睛还是香港过去的模样。
这是一个匆忙的时代,一切都在变化,怀旧只能让你平添伤感。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改变的理由。那天我看见老太太眼含怒光,气冲冲地从桥牌室出来。我当时手捧一杯咖啡,正想去桥牌室放松,桥牌室的落地窗三面环海,是最好的观景点。老太太摇头说:“别进去,里面闹死了,全是打麻将的人,哗啦啦没一刻安静。”她去顾客服务处抱怨过,没有用。她告诉我:“从前的邮轮不是这个样子的,哪有麻将室和桥牌室混在一起的道理?”坐了几十年的邮轮,她直叹今不如昔,从前的邮轮才是享受,很体面的享受,来往的人都文雅安静,现在的邮轮被暴发户坏了味道。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她的眼睛里全是斑斓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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