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医院做直肠镜检查。
“把裤子脱掉,侧着躺。”护士说完,就去推来一台“电视”。又在下面的机器上,接了一根细细长长的管子。“等着,医生就来了。”
光着屁股躺在那儿,好像听觉变得特别敏锐。这是个专做肠胃镜检查的地方,一个大大的屋子,四周用布幔隔成许多间。
只听见匆匆忙忙走来走去的脚步和病人的呻吟声。
“把下巴抬高一点!抬高一点!叫你抬,你不抬,受罪的是你!”听见一个年轻女人的叫喊,夹着病人的呕吐声。
“哎哟!哎哟!轻一点啊!”另外一边传来个男人的哀求。正听着,医生就进来了。
黑黑的橡皮管,尖端有个小灯,还直喷水。他甩了甩,试了一下,开始“插入”。
才一接触,电视上就纤毫毕现地映出画面。
“很清楚!”我苦笑了一下。
“嗯!”医生继续往里试探。突然,刷的一声,布帘拉开,进来一位护士。这边手上就停了下来,两个人聊天,一直聊,还笑。一笑手就抖,我则觉得牵肠的痛,想说他两句,又不敢,现在我是待宰,天王老子到这儿都得乖乖脱裤子。我偷偷看看下身,希望那小姐不会看到什么;又瞄瞄荧光屏,里面红红粉粉的,是大肠的肠壁。觉得很无奈,又觉得那荧屏里的是别人。
总算检查完了,感谢老天,没问题。医生一边收管子,一边淡淡地说:“原来打算只做三十厘米,看你不在乎的样子,差不多做了五十厘米。”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但觉得必是一种恩泽,仿佛买肉时老板多切了二两肉,没算钱。赶紧频频致谢。
想打电话回去“报喜”,看见不远处有个公用电话。
一位中年妇人正在拨,拨通了。
“喂!是我啊……检查完了……有东西……还要切片……回去了……我去接他……你也早点回来。”
很轻很慢地挂上电话,又很慢地转身走开。
我拿起听筒,上面还有她的手温,觉得好重,像是接过她整个的心情。
跟个学生谈到这件事。
“是啊!”学生说,“我觉得医院里的感觉好怪,人进了医院,好像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
“好像自己开自己的车子,进修车厂,请他们拆开来修理。”我笑笑。
“对!对!对!我妈就这样,她得了乳腺癌,我跟她去检查,才进诊疗室,我妈居然一下子就把上衣脱掉,光溜溜的,吓我一跳。妈妈原来不是这样的,她很保守,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大胆。我正在想,突然听到旁边布帘后面啪的一声,接着传来一阵笑。原来是一个病人的塑胶义乳掉在地上,我听见医生、护士,还有病人都在笑。笑什么呢?笑自己的丑态,还是笑命运?”学生摇摇头,继续说:“陪我妈做放射治疗,在外面等。看见个很漂亮的大女孩,戴着帽子,挂着随身听,好像跟着音乐跳舞,一摇一摆地走进来,自己走上磅秤去量体重,告诉护士;又一把摘掉帽子,露出个大光头。接着看见个妈妈,推娃娃车进来,车上坐个小孩,也没头发,还在头上用粗笔画了格子。小孩手里拿着玩具,一路摇,一路笑。”学生低下头:“我看着看着,好想哭!”又问我:“为什么我都伤心了,他们却不伤心,好像那是别人的事?”
想起父亲直肠癌的后期。
装了人工肛门,所有的粪便,都排进挂在腹部的小袋子。但是原来的肛门,已经因为癌细胞的失控而溃烂,不时流出脓水。
看着母亲为他擦那又脏又臭的脓,看着逐渐凹陷变黑的腹壁,父亲叹了口气,说:“我讨厌这臭皮囊,不要了!算了!”
四十年来,我常想起他临终的这句话。想那明明是他的身体,他怎么说不要了呢?我甚至有一种感觉,父亲是可以分成上下两半的,上一半说:“我不要下一半了。”
最近有位懂风水的朋友,说了一段话,倒让我有不少领悟。他说:“多么好风水的房子,都可能变成坏风水,你想想,同一栋房子,一百年不垮,两百年不垮,总有垮的一天。到垮的那天,住在里面的人非被压死不可,还能算好风水吗?”他指了指自己:“我们这个身体也一样,有人天生风水不佳,有人天生风水奇好。问题是,再好,也有垮的一天。所以啊!人死,就是搬家,换个新房,换个新家。到时候,又有一批新邻居、新朋友,多好!”
于是我懂了,许多老人捶着自己的膝盖、肩膀,说:“真想把它一刀剁了。”许多病人看着自己的身体,说:“它太麻烦,我不要了。”
当他们这么说的时候,就是准备搬家。
既然医生把我们的身体当房子修,我们也可以把它当房子住,实在老旧得不能住了,就跟它划清界线:“你是你,我是我,我不必一定住在你里面。”
然后,我们一点一点搬、一步一步退。关上不堪用的厨房、卧室,丢掉已经朽坏的四肢、躯干。
最后,我们退出了大门。对那住了几十年的臭皮囊挥挥手,走了。
走去我们下一世的新家。人生是一条不归路,走上去,就回不了头。过了就过了,成了就成了,做了已经做了,错了已经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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