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苏州大街小巷中操着吴侬软语、拉起了调门的叫卖声，悠扬而动听，直堪人们欣赏与品味。可却有一种声音刻板且又乏味。他们大半是位中年男子背了只布袋、机械地喊道：“阿有甲鱼壳卖掉？阿有锡箔灰、长头发、手指甲……卖掉？”因为收购的尽是冷门货，不大有生意，所以他的喊声里还带有几分没精打彩的味道。
偏我家母亲有时会急匆匆地奔出去唤他进来，是有甲鱼壳卖掉？这哪会昵？那时我家因父亲失业，一家子十口人，仅靠母亲和我们孩子们放学回家一起做外发加工为生。那么我娘准备卖掉什么呢？平时她积聚起来的、剪下的指甲爿！
那时我家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母亲原是穷人家出身，节约惯的，那时就更是滴水不漏的了。每逢她剪手指甲，那就有些与众不同的排场——桌上摊一大张干净雪白的纸，把双手凑在白纸上，戴上老花镜，再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务必使剪下的指甲屑都落在那张雪白干净的纸上。万一有跳跃出纸外的，她总要四处寻觅并一一将其搜集好，不舍得遗漏一点儿！
有次，我见了后未加思索地问她道：“脚趾甲不也是一样的指甲吗，能放进去吗？”岂料母亲正色地道：“你没听见他喊的是手指甲吗？怎么能拿脚趾甲去冒充呢？这是他们收购了去合药的，做药是件大事，专门给人治病的，岂能马虎一点儿？”我知道她误解了我，不便解释，她也知说话重了些了，便放下面孔喃喃地说了声：“这是一个人的良心问题，尤其在人背后，绝不能做出伤阴骘的事，万一吃坏了病人，这还了得？这是要遭报应的。”还更贴心地说：“若这样，自己的良心会一直被敲打的，这很痛、很痛的，要敲打一生一世的。”
母亲是文盲，她与很多老人一样只懂得传统的道德观念，最讲究的是做人的良心。人不能没有良心，如果在人背后损人利己，那是人品中的下下等，是上不了品、入不了流的，为大家所鄙视的。
几年后弟弟妹妹都长大工作了，我们这一代的经济上都有了改观，每个小辈都孝顺地给老母亲一定的零用钱。有次我回娘家，老娘仍习惯地坐在门口的竹靠背上孵太阳，再走近一瞧，前面有只骨牌凳，凳上摊了张白纸，她戴了老花镜正凑在纸上在剪手指甲。她更老了，目力不济，连手也在微抖了。
“妈妈，你怎么还在积这个东西？”我惊讶了。“没什么，积的人少了，我想人家的药还是要合的。那个人收不到了，这药怎么合？他知道我积蓄的，也许会来的。”我便伛下身躯，拿过她的剪刀，细细地帮她剪。许是大家的经济条件好了，谁也不耐烦积聚这类小东西了。大街小巷里这收购声几近绝响了！
此后，她白天总在门口孵太阳，太阳落山了，她仍在门口似在等候着什么——
前几年她去世后，我们在整理她的遗物时，不经意地在客堂碗橱的抽屉里捡到了一只小药瓶，揩去外面的灰尘，透过玻璃一瞧，里面却是大半瓶的指甲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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