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阅读生涯最疯狂当属高中阶段，世界颠倒过来，心里的那个无限大，身外的那个格外小，恨不能忽略不记。后来才知道这种想法的知音很多，《围城》里那位连罗素都向他请教了不少“问题”的哲学家褚慎明便算得一个，他对苏小姐感叹道：“人没有这个身体，全是心灵，岂不更好。”
褚慎明还知道饭前喝奶，哄乖了这身体，好不跟他捣乱，我却不懂得协调身外世界的种种矛盾，出乱子是迟早的事。
说起来一个高中生的世界，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我的矛盾就是跟母亲的矛盾，是阅读与课业的矛盾，这矛盾很尖锐，随时有可能激化，使我读无用之书的行为更像一场绝望的冒险。绝望在此有两层含义：一、其本身没有边界望不到尽头令人绝望；二、欲罢不能的诱惑带来的罪恶感令人绝望。任何挣扎都属徒劳，坠落过程不可逆转。其中我感受到一种奇妙的羞耻感：首先是堕落的羞耻，然后是羞耻的麻木，末了竟变成相依为命的温暖。好似远离世界的深渊泥潭，没有出路，便安心了。
整个高中时代，与书有关的风波，曾带给我两次灭顶之灾。
在《我的美术生涯》一文中，我曾描绘过一番父亲的书柜，它有一个上锁的部分，分外令人向往垂涎。有时父亲会从里面找出一两本书送我，全是好东西，不免让我遐想联翩，主观认定那是一个宝藏。一探究竟的念头由来已久，只在心底压着，不敢成形。某天下午，我意外地发现一串钥匙，赫然放在父母房间的书桌上，一眼认出，那正是父亲的钥匙。可能换衣服的时候忘记拿了？总之这个时机千载难逢，父亲记性很好，做事有板有眼遵循规律，错过这次，怕是永远没有下一次了。我就像《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的杰姬，“闪电般地行动了”！
脚发软手发颤，但仍准确无误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阿里巴巴的宝库被打开。我贪婪地东翻西翻，每本都想要，拿不定主意究竟该选哪一本，或者干脆冒个险多拿几本？正犹豫着，门外有动静，慌乱间我随便抽了手边的一本，赶紧锁了门。
进来的人是姐姐，她看见我像往常一样在桌前做埋头苦读状，当时那串钥匙还被我紧紧握在手里。后来我是怎么瞅着机会把钥匙放回去的，不记得了。只是格外注意父亲回家后的一举一动：他把钥匙放回兜里，我心中一紧；他走到书柜前，我心中又是一紧。那几天，我坐立不安，时时刻刻处于被揭穿的惶恐中。
而我冒险“偷”出的是本什么书呢，德龄公主的《御香缥缈录》！极度恐惧总能大大刺激人的胃口，饥饿啃噬出来的巨大空洞迫切需要填补，任何送进嘴里的东西都成了难以忘怀的美味珍馐。读这本书的过程无异于另一场冒险：课堂上悄悄摊在膝盖上读，被窝里蜷缩起来打着手电读，书里的世界和书外的世界齐头并进，合成惊心动魄的宏伟交响，正当我神魂颠倒，全身心投入，准备好迎来最后的华彩篇章，头上的被子一下子被掀开了，手电筒昏暗的光线下，母亲的脸狰狞可怕，我的样子狼狈不堪。
告诉你一个经验：树要皮人要脸，衣服就是我们的皮，有时也是我们的脸。穿戴整齐使我们安全从容，也使我们尊严沉着。反之则方寸大乱、斯文扫地。想想看脱光外衣的我被母亲从被窝里提拉出来，抓了个现行，手里还捧着这么一本说不清来历的“违禁书”，这处境多尴尬！以至于多年后，当我在电视上看到那些扫黄打非行动中落了网，衣衫不整遮着脸从黑屋子鱼贯而出的男男女女时，竟不免心生同情：我在那儿，我曾经在“那儿”。
审讯开始了，其实根本也不需要什么审讯，父亲一过来，事情立刻“真相大白”。问题是：这本书是怎么从紧锁的书柜跑到我的被窝里来的呢？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是姐姐给我的。”
那是人生最隐秘的耻辱点，人性的软弱、逃避、推脱，以及随之而来的谎言，根本不需要酝酿、挣扎、训练，就这么脱口而出、不假思索。从那以后我相信：人性真的本恶，不显示出恶，只因为你还没被推到那个关口。所有站在高处揭露人性的声音多么虚伪，谁是真正干净的呢？在共同的地狱里，没有人能幸免于难！就像傅雷先生给《贝多芬传》写的序言一样：“不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炼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们的致命伤。”
说谎是不需要学习的，第一句谎话说出口，余下的就源源不断、接踵而至。我越来越流畅地编织了这么个故事：“姐姐偷拿了这本书（至于她怎么弄到的钥匙，我不清楚），看完后又塞给了我。”这等于给姐姐头上诬陷了两项罪名：偷窃钥匙和毒害青少年。
那晚姐姐在医院里值班不在家，这也是我为什么情急之下把她拉来做救命稻草的原因。逃得一时算一时，多么可耻的嫁祸心理，多么苟且的偷生企图。
此事暂时搁下，母亲表示：先睡觉，明天等姐姐下班后，继续再审。
第二天，我的身体照常上学，心却浑浑噩噩，听到了死刑判决。头一次，我没有委屈，坚决站到了母亲那边，看对面那个审判对象灵魂丑陋、罪大恶极。怎么可能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可事实明明就摆在眼前，我一错再错，先是犯了偷窃罪，偷了父亲的钥匙；再是犯了诬陷罪，心存侥幸，把罪名推给无辜的姐姐，妄图逃脱惩罚。怎么可能呢！我终于明白了犯罪分子心灵上承受的所有煎熬，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老师多看我一眼，都吓得魂飞魄散，心想完了完了，母亲已经打电话给老师通报了我的罪状，我这个貌似的好学生，马上就要原形毕露，身败名裂，耗子过街，人人喊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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