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挣钱了
老了的姥姥盘腿坐在床上,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
这么连轴地睡,还不很快就睡过去呀,我害怕了。我试过,一上午陪着她有说有笑她会一直不睡。于是我给她分配了工作。
我家定了三份报纸,一份《新京报》,一份《北京青年报》,每周还有一份《南方周末》。我跟姥姥说这三家报社回收旧报,凡是看过的,你按大小张和图片、没图片的分类叠整齐。
“每天的工资是15块钱,你做不做?”
姥姥想都没想:“做,做!闲着也是闲着。”
姥姥越来越糊涂了,有时把《南方周末》叠进《北京青年报》里,又把《北京青年报》混进《新京报》里。
我吓唬她:“有你这么不认真的员工啊?你这是上班,又不是家庭妇女干家务活,要严格要求自己。”
姥姥真是个好同志,从那以后再也没错过。她的办法是数大字,《北京青年报》是5个大字,《南方周末》是4个大字,《新京报》是3个大字。
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姥姥每天把全家翻得乱七八糟的报纸一张张地分类叠好,晚上交给我。有时我故意把叠好的报纸再翻乱了,她就仔细地又整理一遍,不厌其烦。每月的30号,我这个3家报纸的“老总”都准时地给姥姥发450块钱。每次我都把钱换成新的,姥姥一张一张地数好放进她的手绢里包好,再放进她的抽屉里。
记得第一次把这份工资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姥姥不接。“你留着吧,买个菜啥的。”
“这哪行啊!这是你的工资,你的劳动所得呀!我拿了你的工资,这不成了剥削劳动力吗?”
姥姥拿着工资时的激动我是真看出来了。你想啊,姥姥在家工作了一辈子,没以自己的名字领过一分钱。年轻的时候孩子多,她没下过一天地。年纪大了,孩子都有出息能挣钱了,她拿的也不过是孩子孝敬她的钱。
姥姥还是老了,报纸叠着叠着也挡不住昏睡了。
我又布置了新工作。
“姥姥,我们单位回收瓜子仁,出口欧洲,质量要求严,不能用嘴嗑,要用手剥。仁要完整的,不能碎。剥一小瓶(普通的玻璃杯)15块钱,你做不做?”
姥姥真是见钱眼开:“做,做!闲着也是闲着。”
第二天我就去买了5斤葵花子交给姥姥。
那一年多,我家大瓶子、小罐子都是装着姥姥“给欧洲出口”剥的瓜子仁。每天我出门前都上她屋带上她的产品,转手又放回我屋的冰箱里。
姥姥依然每天三五斤地剥着瓜子,家里地上、床上、桌子上到处都是瓜子皮,姥姥屋里像个瓜子加工厂。我们成包成袋地往家进货。有时看姥姥太累了,就说这几天单位清点货物,暂时停工,你先歇两天。
吃够了熟的,我们就买生瓜子,托人从东北进那种正宗的颗粒大的好瓜子。我们几个晚辈常聚在一块儿商量,这么剥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工作量太大了。我们又规定姥姥周五至周日3天休息,说这是国务院规定的,但工资照发。这样,姥姥一周只工作4天。姥姥歇着手,我们歇着心。
姥姥两只手的大拇指、食指的皮都变硬了,但我心里依然高兴。姥姥不瞌睡了,饭量也大了,人也精神了。
晚上睡不着,起来看着这一杯一杯的瓜子仁。我把它们倒在桌子上,再一粒一粒地捡回去,偶尔放进嘴里嚼一嚼,咽下去的却是滚烫的泪水。
50年了,心跟着姥姥一起走。小时候是她扯着我,长大了是我扯着她。我怎么从没想到终有一天我是扯不住姥姥的,不是我撒手,是姥姥先撒手啊!
多少个艰难的时刻,都是姥姥用她那大白话点拨着我,支撑着我:多少个想不开的问题,都是姥姥一个个鸡毛蒜皮的比喻让我豁然开朗。姥姥的宽容、姥姥的良善,不断地修正我的缺点,改正我的错误,姥姥的智慧、姥姥的光亮始终照耀着我,温暖着我。可是姥姥要走了,这一切她会带走吗?即使都会留下,我怎么还是那么无助、那么害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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