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特别怕热,夏天赤膊,仍汗如雨下。但联考这天,他穿汗衫又加正式衬衫,路远迢迢,搭公交车送便当给我。
炎炎夏日,记忆特别深。
我在考场,中午急忙交了卷,就往校门口方向跑,只为寻找中风的父亲。那是个没有手机的年代,但我其实没怎么寻,一下楼就已经看见他在走廊的尽头,翘首等待我的出现……
父亲一等我跑到身边,马上说:“我找了一个位置。”我加快脚步,他拖着无力的脚赶,就怕好不容易找好的位子给人占了。那是处紧挨教室墙脚的水泥地,前方种了几株花树,阳光正好把枝叶的影子拖移到墙边。
一到地方,他马上摊开报纸铺好,让我坐下,免得裙子沾尘。然后打开便当盒,放好水果,又从水壶倒了一杯水,再拿起扇子帮我扇凉……他一向不多话,等我差不多吃完了,才说:“刚刚进校门,遇见邻居,他说要带儿子去吹冷气的餐厅吃饭。”
邻居是看了我父亲手拎便当,汗涔涔赶路,才得意扬扬抛下这句话的。我知道父亲对我有说不出口的抱歉,但我脑海里绕不开的是父亲拐着腿被挤缩在公交车角落,仍紧紧握着便当的身影。那是个公交车还没有冷气的年代,而联考是个城市移动的大日子,父亲要塞车一小时才能到考场。
高中三年过去,又到了大学联考。这次要赶赴陌生的台北应试,父亲决定全天陪我应考。天微微亮,我们赶早挤进客运巴士,走到最里边。他右侧手脚虽然不便,但会用唯一有力的左手抓住车顶垂下的手环,再用身体护着我,让我稍稍紧倚沙发座椅,得以换脚休息,因为从桃园到台北需要一个多小时……
一路塞塞停停,七点抵达台北车站。随着鱼贯的人群下车,父亲让我先行,他殿后。当时忠孝东路挤满上班上学的人潮,而我下车后回身一看,只见客运司机还没等父亲中风的脚站稳,就开足马力疾驰离开。瞬间父亲应声倒地,正困难地挣扎爬起,而我竟像个陌生人,隐在人群里看着这一幕,当作不认识他。
父亲中风后,走路颠颠簸簸,我从不觉羞愧。但父亲在众目睽睽下跌倒,却使年少的我害怕别人射来的目光,会尴尬得无地自容,竟未上前搀扶。
有些事,是当下没做,永远也弥补不回来。那个画面是我心中最深的痛与悔恨。
考上了大学夜间部,每天夜里十一点多回到桃园车站,无论刮风下雨,下车一定看见父亲在等我。从车站走到家要经过十多分钟的小山坡,路暗,他不放心。
后来父亲病重,无法行走,全身瘫痪卧床。我一边忙于工作,一边照顾父亲,常常苦于被现实羁绊,无法随侍在侧。有时走在路上,看到前面有父女相伴而行,也特别想念父亲,好想挽著他的手,依偎在一起散步,但这情景终究也是个梦。
十年后,父亲离世。之后再梦见他,是在一个狭长的空间,一扇扇的大窗从天落地,如天使降临,房间充满了光。里头一张张的床依序排列,整洁、白净,没有人,只有父亲在最里边的一张床上。
床,很干净,父亲也穿着洁净的睡衣蜷伏着,像猫一样,很安静。我走到他床边,像往常一样帮他翻身,拍拍背,动动他的脚,按摩他的手。他还是很安静地睁着眼,神情很祥和,很乖,像初生的婴孩,像天使的纯净,安静地蜷伏着。光,很亮。
后来有朋友来看父亲,我们寒暄,聊着。父亲还是像天使一样,很安静,很干净。眼睛动也不动地,看着一个方向,像在另一个世界。
最后朋友起身告辞,我也该离开了。我整整父亲的衣角,再拍拍他的背,握握他的手。但真到这一刻怎么也迈不开脚,我抱着父亲的身体,脸贴着脸,终于进出了一句话:“我好想你。”
有好多年,我每去喜欢的地方都会小声地对父亲说:“你的身体自由了吗?你在我旁边吗?你跟着我去逛街了吗?你要好好跟着我,别走丢了,我会让出一个位子,你得好好坐着,听一场很好的演讲,看一看很棒的电影。”
至今,舍不得父亲的梦还存在着,我一直知道父亲也舍不得我,虽然肉体瘫死了,但他始终还有一颗心,一颗很温柔的心,就像高中和大学联考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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