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政治部通知我，说政委找我谈话。这个时候，找干部谈话，不是提职，就是被确定转业。我清楚我的处境，我属于后者。
政委问：“上报你为转业对象，你还有什么想法没有？”
想法当然有。我是正营职军官，十九年军龄了，我想再干一年，军龄满二十年，就符合自主择业条件了。但我的喉咙哽涩，迟迟没说出来。我说：“首长，我服从命令，没有想法。”
服从是我的本能，我从当兵的第一天起，就学会了服从。
走出办公楼，我的心空荡荡的，腿却灌了铅似的沉重。
我从军后，父亲的改变很大，除了会用期待的目光看我，还学会了说谎。新兵刚下到老连队，我被任命为二班副班长，我拿起笔，把这一喜讯告诉父亲。父亲高兴得挨家挨户串门：“新兵下连，就当上班长，是二班班长，可不是一般（班）战士！”父亲直着脖颈说。消息反馈回来，我的脸有些发烫。我怎么会这么大意，居然在信里落下了一个“副”字。既已这样，不去管他，撅起屁股，埋头苦干，争取早日当上班长吧。
第二年，我真的当了班长，还被送进文化班，准备考军校。我当然忘不了告诉父亲。不久，几个高中时的同学写信，祝贺我考上了军校。我这才知道，是父亲撒了谎，因为这次我信里写得很详细，还把信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唯恐出错。父亲怎么会撒谎呢？在我记忆中，父亲不是会说谎的人。父亲的谎言，让我很难堪，我只得破釜沉舟，头悬梁，锥刺股，拼吧。到七月底，真的接到了军校录取通知书。父亲道：“我说嘛，我儿子肯定能考上军校。”
父亲的谎言越说越大，竟然说我立了功。我的同学给我写信，向我祝贺，我说：“没这回事。”同学们说：“你就别谦虚了。”我就不言语，心里叫苦，我哪里是谦虚，我是心虚。
现在回想起来，那次抗洪抢险，我在最危险地段，面对咆哮着的洪水，跃入水中，用身体去堵管涌，似乎与父亲有关。那一刻，我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勇气，是因为我眼前浮现了父亲向同学们描述我立功时的情形。
父亲的谎言啊！一直激励我在军营努力。可现在，我就要脱下军装了，我该怎么给重病的父亲说起此事？为了让我在部队安心工作，这么多年，父亲总是报喜不报忧，但我能感觉到，我在外的日子，他们遇到了多少困难。
我选择周六的晚上，到部队搬运自己的行李。这时人少，除了值班员，别人都回家休息，我的兵也在睡眠中。我不告诉他们我转业，我害怕送别的场面。
走出营院。我忍不住回头。“我走了。”我对那片灯火说。
短信来了，是政委发来的：“小曾，市民政局局长是我同学，他们那正需要人手，过完节我给你介绍介绍。”
不久，政委单独约了民政局局长和我一起吃饭，他确实重点推荐了我。
我转到地方的工作得心应手，职位不高，却有了更多的奔头。这将近二十年，命运跌宕起伏，一切都与部队有关。它给了我一切，也会随时让我失去一切。悲壮和惨淡，都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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