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无论如何,就是改不了,免不了要那样说,有人随俗,称之为口头禅;有人尚古,称之为发语词。有人说无伤大雅,忽略即可。有人说这些都是转接语,不拘泥于字面之义而产生误会就好,何须望文生事?也有人直斥其为无意义的废话——既然没意义,干吗一定要分析出内涵来呢?
它们无意义吗?还是体现了某些被吾人集体或个别隐藏起来的情感与思维?善于听人说话的人会注意这样的问题,让我们听得更传神。比如有人说:“你懂我意思?”这句话根本就是夹带着“我看你是没太懂我的意思”的意思。
说的人也许未必真那么想,也未必真要那么没礼貌,但是出口如连珠,往往每三句话就夹一句“你懂我意思?”就显得特别明显了。听见这样的话,我通常立刻回答“不懂”。对方也怪,经常根本不在乎我懂或不懂,只是继续说下去。所以这种“你懂我意思?”往往蕴含着“我不太确定我说了些什么,拜托你!请你说‘懂’,好让我能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有了点儿资历的外务员、推销员、直销会员、保险公司营业员经常说这样的话。此话看似对自己所言信心满满,然而却正是对深刻缺乏信心的掩饰。正如我原先写文章说过的,常不自觉地把“其实”挂在嘴边的人多半有几个特质:一是不相信听者会立刻同意他的看法;二是不认为听者懂得他所说的内容;三是自己对所说的话的确凿、真实与否并无实际的把握,必须用这个发语词来强调,以说服听者或者自己。甚至——第四——他明明是在说假话。
如果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就只有那么两三个魔咒,我觉得常民文化真是单调得可以了!
“基本上”现在已经为许多人自觉克制,而改用“大体上”“大致上”“原则上”,不论怎么用,“上”字是跑不掉啦!套句纪晓岚跟太监说过的话:下面就没有了。
小说家阿城极擅谈吐,也不免有口头禅,他的习惯用语亦非独有,而是很多北京人都会说的一句:“完了呢——”相当于吾人的“然后”。听人说一件事儿,有时间性,前一时到后一时之间,我们似乎总用“然后”带过。我儿子年幼时的“然后”说得很浮滥,如:“我想吃草莓吐司,然后呢,也可以吃蓝莓吐司。”你千万不要给他两种吐司,他的意思是草莓或蓝莓吐司都可以的。阿城不说“然后”,他说“完了呢”,即使没有时序性的叙述也免不了。如:“当年洋人那些个银子都是打墨西哥炼的,完了呢,中国的瓷器就换了墨西哥的银子。”
“说老实话”“说句老实话”也是一绝。当年有一烟友,开口就是“说句老实话”,我于是悄悄替他算了起来,一根烟,21句“老实话”,不可谓不是老实人了。这句话的确可以有反面的指涉,意思是:“我经常动些不老实的念头,但是我不会说出来;因为要在脑子里过滤过滤,所以说的时候,我把那些个不老实的玩意儿都留着不说了,单说这老实的。”
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常说“结果后来”,说得很快,听着像是“就来”。
有一天我家老爷子听不下去了,跟我说:“你舅舅今天不会来。”我当然听不懂,老爷子很耐心地问我:“你整天说的‘就来’‘舅来’,又是什么意思?”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很简单哪,就是‘结果后来’呀!”老爷子接着说了一段话,让我至今难忘:“结果是结果,后来是后来;‘后来’还不算‘结果’呢,有了‘结果’,还有‘后来’吗?”从那一天、那一刻起,我硬是“戒”掉了“结果后来”这句台词。
戒掉废话,就是把想说的内容想清楚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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