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国家急着跃进,上虚火。作文课,老师唰唰写俩大字,题目:《梦想》。小学生玩心重,说这两天净梦见赢弹球,能写吗?老师说梦想就是长大想干什么。班干部说当科学家,老师说对喽。全班就都写当科学家,一个同学把“科”写成“料”,老师说:“就你这块料,还当科学家?”
其实当时我的理想是当医生。我妈身体不大好,我五个姐姐和三个姐夫(四姐五姐在念书)都是干部,我爸说家有个当医生的多好,就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我还当回事了,陪我妈看病等着叫号,就瞎转,噢,内科、外科、眼科,这是什么科?抬头看牌,妇科,有人喊:“那小子,一边玩去,看什么看!”那一嗓子,把我的理想喊丢一半,其实我什么都没看着。
到初二后半学期,运动来了开始折腾。弄身草绿色衣服很难,有个同学他妈能扎帽子,我们就凑钱凑布票买白布染,染得黄啦巴叽。戴出去遭嘲笑,说我们的布料是“马粪”呢。当时全社会都羡慕穿绿军装,我才要梦想一下,又一想我爸从小学做买卖,就他那历史,快拉倒吧,赶紧下乡插队。当兵的梦,等于压根儿没敢做过。
初到农村,干活累,晚上睡得像死狗,都不会做梦了。开会学先进,念整版文章,新老典型都一个声音:最大的理想就是在农村扎根一辈子。讨论,大队干部问你们几个理想是啥?“说实话?”“对。”“眼下理想是下顿做饭有柴烧。”当然,这也是有意气人,有时他们也上套,说散会一户抱俩柴火吧。我们马上改口:“那就扎根一辈子吧。”大队干部,还能逗,公社干部不敢。
等到知青有了“选调”(参加工作),大伙开始琢磨有了梦好运啥时落在自己头上呀?!一九七二年春,我差点被推荐上大学,天津医学院。体检时全县就我一个天津知青。身体肯定没事,检查完回村里干活等着。由此就开始晚上琢磨梦里忙乎:一旦入学通知书来了,我怎么收拾东西,怎么感谢老房东,怎么个走法儿,班车不给拉箱子咋办。入学后学什么科呢?内科听听摸摸,没劲。眼科,你看他他看你,怪吓人的。妇科?倒给钱也不能学。想来想去,还是学外科,动手术。这个我能行。为何?冬天,我们村知青常凑钱买狗宰了吃,都是我操刀上阵。剥皮讲究皮里光滑不带肉,外面整齐没破口,到供销社能多卖钱。开膛,肠子肚子一堆,得分清部位一一取出来。有人一见血就晕,我不怕,这是当外科医生的基本条件。
我的天哟,这梦可就做长啰,马拉松,从春做到夏。那天给猪打预防针,打到村边一家,正好有个公社干部骑车路过,我忍不住打听,他说你傻小子还做梦呢吧,人家早入学了。我脑袋轰一下,梦破灭了!转身把怒火撒到猪身上,拣最大个的摔。大猪猛拱,脚下一别,猪没倒,我一头撞圈墙上,眉稍碰个大口子,血流下来,半拉脸带脖子都红了。那一刻,挺悲壮的。打那起,我就告诫自己,理想要有,但要面对现实,少想多干。等到一九七三年我考上大学(那年考试,千真万确),通知书到手,我都不敢相信,以为在做梦。
一九七六年毕业我又被分回塞北,当党校教员,口粮从三十一斤变成二十九斤,让人发愁。那时我虎背熊腰,二百斤麻袋夹起就走。单身吃食堂,没油水,一顿吃一斤都撑不着。忽然见食堂管理员在伙房和大师傅一块吃,身后就是馒头笸箩,回手就抓。受刺激啦!几次“饿梦”里都是这场景,醒了肚子咕咕叫。忍不住上班写报告:写我的理想是学习张思德,到食堂去工作……同事看见,说你怎么学的《老三篇》,张思德是烧炭,不是伙房烧火。他给我出主意,赶紧找一个家在这市里的对象。这招儿真高,自有了对象,我的“饿梦”就无偿转给她们做了,多年后我岳母说那会子真做恶梦呀:闺女找了个这么能吃的对象,万一再赶上低指标,日子可咋过。
斗转星移,改革开放,生活好起来,也就不做那些没出息的梦了。这时也就真有了盼望国家要富强、个人有作为的梦了。还挺具体的,梦见国家稳步前进,不折腾,遵法制,讲章程,越是大事,越各司其职,不刮一窝风,不上纲上线,不歌声震天,家里娘要咽气这边还唱;个人的梦想,当作家,也实现了。但这二年,自己特别梦想的少了些,主要都随着外孙、老伴了。人家说上哪,咱开车就拉着上哪。人家想吃什么,咱就跟着吃什么。当然啦,对外肯定说:最大梦想是健康没病吃嘛嘛香。私下里,喝点酒也失口:“你说我当年要是跟谁谁搞了对象……”
老伴倒也大度:“来得及,去找吧。”
赶紧解释:“这不是梦想嘛,做梦,别当真。”
我就不信就我一个想过。老爷们儿,说实话,梦里梦外想过没有?想过,正常。但千万别去找,一找准打碎梦里美好形象:林黛玉,已变成刘姥姥。说我是贾宝玉,人家说:咋比焦大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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