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医生都有一副铁石心肠。
这也难怪,在生离死别的氛围中工作久了,对人生那些大悲大恸的情节读多了,悟彻了,心灵怎能不生出一层厚厚的茧壳,凝固成职业的冷峻。
可是多年前一次进修期间,我的心境却曾因一个孩子,掀起过经久难息的波澜。
那是一个患最严重类型白血病的孩子,入院时,病情已臻晚期。在我当时所在的科里,象这样已经没有治愈希望的病人大都集中在一起,那间病室因而获得了“死亡之都”的称谓。这儿的查房也就成了一种没有实际意义的例行公事。
有一天查完房正待离去,忽然有人轻轻牵动我的衣袂。我回头望去,只见孩子因贫血而蜡塑般枯黄的脸上,一双大眼睛中闪动着一种怯生生的期冀:“叔叔,窗外那是棵丁香树吗?”循着孩子的目光望去,窗外果真有一棵枝叶葱茏的丁香树,只是平常我从未注意过。听到我肯定的答复,孩子的目光中顿然迸溅起欣喜的火花。他絮絮告诉我,他家院内也有一株白色丁香树,每年丁香盛开时节,也就到了他的生日,爸爸妈妈总要给他煮鸡蛋,买蛋糕,穿最漂亮的衣服。妈妈不久前告诉他,窗外丁香花开的时候,他的病就能痊愈,因为有个高个子的医生能够治好每个孩子的疾病,由于医生中我身材最高,所以他认定妈妈说的就是我。他还悄悄告诉我,他今年的生日蛋糕上,已经该扦插七根蜡烛了。
我设有否认孩子的话,为了不让病人失去生活的信心和勇气,医生常会做出一些善意的欺瞒,这并不有悖于医生的职业道德,但我却第一次认真罄尽全力寻找一个不可治愈病人的治愈希望,虽然我明白孱弱的医学目前尚无征服这种疾病的力量,但却着魔般地查阅国内外、中西医的有关资料,不断向各地同行和老师们探询新的临床信息。那些日子里,我的心变成了一缕敏感的丝弦,时时为孩子的病情变化而喜悦或焦虑,我甚至臆想借助小说《最后一片树叶》中那种奇异的精神力量,以争取多攫得一点努力的辰光,不使孩子的生命殒落在这含苞带露的生命季节。
孩子也从未放弃对我的信任,尽管备受疾病的痛苦和严重的化疗反应双重折磨,可是我每次到来都给他带来无限欣喜。他聪颖敏慧,能琅琅背诵许多古代名家诗词,熟悉几乎每一个安徒生和格林的动人童话故事。那双大大的眼睛,每一次眨动都是一首纯真的童谣,每一个眼神都是一个动人的梦幻,只是有一次在给我讲《木偶奇遇记》时,突然大人似地叹了口气,明澈的眼睛中浮现出一种怅惘的神情。他说:故事中的小木偶因说谎变成了长鼻子,可是改正了错误鼻子就正常了,他只在幼儿园和小朋友吵过一次嘴,阿姨批评后就再没重犯,可为什么病老也不好,眼看丁香花都快开了!我冲动地握住他的小手:“叔叔一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孩子信赖地望着我,秋叶般萎黄的面颊因喜悦而泛出殷殷的潮红。
我的确尽了最大努力,孩子的病情还是无可挽回地一天天恶化下去,终于在一天清晨查房时,孩子的病床空了,他终未能健康地走出这“死亡之都。”窗外,那株丁香已开得簇雪般繁茂,素洁的馨香盈满病室,孩子痴痴等待着自己人生的节日,等来的却是生命的终结,但愿他去时未经历太多的痛苦,希望的绿荫也未曾在他稚嫩心灵中零落凋谢!
夜班护士递给我一束洁白的丁香花,说是孩子临终前的嘱托,我接过花,只见束花的缎带上用稚拙的笔迹写着:“送给最好的医生叔叔。”
护士告诉我,这是孩子亲手写的,他本打算病愈出院时把花亲手送到我的手上……我只觉得内心一阵颤栗地疼痛,仿佛瞬间破碎成无数带血的碎片。我捧着花束步履踉跄地走出室外,这才发觉面颊上已挂满冰冷的泪水。我有负于这花的纯洁和真诚!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许久,那束花也久已枯萎,但我却曾将它长时间珍重地插放在案头。在那些难以忘怀的日子里,每当我因事业的追求而寂寞、倦怠时,脑际中便常常浮现出曾在“死亡之都”看到的那双眼睛,想起那未能实践的承诺。于是,一种勃发的力量就会促我在征服病魔的仄途中勉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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