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手术的那个时候,我就像李安电影里那个少年派。医生问我你有多大把握,我说百分之五十,他问百分之五十你就敢做啊?我说是,我把其他百分之五十交给老天,什么都不怕。后来变性手术成功了,却留下了医疗事故,因为护士的疏忽大意导致了左小腿瘫痪,能报二级残疾。躺在床上,我就问天,你究竟要我什么?父母、好友,甚至是医生都在为我哭,不能跳舞的金星还是金星吗?我只是困惑。做手术的时候我一无所有,没有惧怕,心想大不了你连我一起拿走算了,但是如果你把我留下来就一定有你的道理。可为什么你把我的命留下了,却把我想走的路抽走了?为什么?
“因为你得证明给我看。你觉得我把你放在男人的性别里是放错了,我真错了吗?那我就看看你的决心有多大。”这是我问询的结果。
好,那我就来证明。如果我留下了这条命,再能留下我这条腿,那就是我金星值得老天爷为它的疏忽送礼。心里的那头老虎走了,恐惧消失了。当医生已经给我的腿宣判死刑的时候,我的最后一张牌,也是最强的底牌,就是信念——成为一个准确的“金星”,这样的信念无比强大。
出院不到半年,腿还是凉的,《红与黑》的排练已经找上了我。我想是时候去向命运验收了。从编舞,到练舞,我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冒着冷汗还在台上“一二,走!”,一起排舞的演员和来视察的领导都被我感动了,所以那次排练从头到尾大家的心都很齐。两场演出的票全部卖光,黑市从三倍票价开始炒起。演出完毕,谢幕时间长达二十分钟,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有人在说:“金星怎么没以前跳得高了?”
“你不知道,她能重新站在台上已经是个奇迹了!”
的确,是我为自己争来的奇迹。化妆间里有个医师,我每跳完一幕,就得找他帮我按摩腿,只有这样才能跳完全场。可是我完成了,竟然完成了。站在台上谢幕的时候我左腿是凉的,右腿是热的,眼眶是烫的。但当观众全部站起来为我鼓掌的时候我心里就明白了,这个舞台依旧属于我 ,它没有抛弃我 ,它一直在那儿看我能不能站回来。那一刻所有的怀疑和困惑都烟消云散,我对自己说,我赢了。不服输、不认命,赢了自己,赢了心里的脆弱,还有一个巨大的“为什么”。从今以后我会扎扎实实地站在舞台上,舞台还是那么爱我。
好多年以后别人提起来,都会开玩笑似地说,金星在舞台上的那一瞬间真不是人。的确有那种奇妙的感觉,有人的形状,也有不是人的空灵,老天爷的眼睛就在我身上。我觉得宇宙之间有种力量特别奇妙,我只能把它描述为人的意念。有这样一种意念在,你就永远不会绝望。
每一次灾难都像是给人生的某个阶段盖了层顶,你得不断向上,拱破了这层顶,就到了另一个层面。你可以觉得医疗事故让你跳不了舞了怎么那么冤那么不幸啊,也可以认为那是因为你问老天讨了那么大的一份礼物,所以它必须安排你承受一些磨炼,就像是和生命讨价还价,我能承受多少磨难,就可以问老天要多少人生。再接着向上拱,你就会发现,那既不是惩罚也不是礼物,而是命该如此,所有的一切都在成就一个特殊的金星。
磨难会带你看到不同的东西。如果当时真瘸了怎么办?那我就到深山里的小山村里,教孩子们跳舞,跟他们讲外边的世界,或许能发现另一个“金星”。面对着青山绿水,最干净的空气,最清凉的水,同时也是最贫困的物质生活,继续去体会生命。那命运会把一个不一样的金星带给我,我也欣然受之。
我的脚到现在也没有全部恢复,不可能再像正常人的腿一样了。左腿上还留着疤,月牙形的,那是生命在我的腿上刻了个印记。我接受这个记号。每次看到它,我会特别安心,今天给我什么我都不会受宠若惊,拿走什么我也不会怅然若失,人生的最底端已经把我的生命拉宽了。谁都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我不说,我也说不出来,只有老天爷知道。所以从那以后它会慢慢地把你要做的事情交给你,因为它知道你有那个承受力。
我每天洗澡都能看到这个月牙形的记号,随时都在提醒我现在在做什么,为什么放弃,又为什么坚持。那是一个月牙形的勋章,从老天那里拿的。
如果说为什么之后我能熬过那么多偏见,那次经历也得记上一功。如果说我是少年派,那次手术是那场暴风雨,那我遭遇的社会偏见就像是那只老虎。我们在海上飘着,漂多少时间也不知道,但最后我活下来了,靠的是信念。面对老虎时我心里也有恐惧,有抵抗,但最后它成了陪伴我漂洋过海的伴侣。
生命给了我那只老虎,它把恐惧、孤独、坚持、信任都放在一个相对具象的东西上,陪伴着你成长,但当这些都过去了以后,你上岸时它的任务完成了,它走了。但是不会消失,少年派回忆起来永远有那只老虎,我们谈到那个少年派的时候,也永远不会忘记那只老虎。具象的存在给你那个经历,它走了以后还会一辈子在你脑子里,告诉你——你是谁,你经历了什么,你怎么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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