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逛书店的时候,我常常想起我的朋友老崇。他比我年长5岁,戴一副黑框眼镜,最大的爱好是逛书店。
如果不走近他身边,闻到那股垃圾桶般的味道,你很难发现,老崇其实是个流浪汉。
在我的母校复旦大学,他一度还颇有名气。身高一米八几的老崇成天手提几个塑料袋,在校园里穿梭,见着瓶子或报纸就拾起来。
撞上老崇的时候,我还是个本科生。纪录片课的老师要求我们去拍个片子,我脑中马上出现了老崇的样子。
连续好几天,我扛着摄像机在校园里寻找老崇。但当我根据保安的提示找到他时,却紧张得吐不出一个字来。
对我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老崇倒显得非常轻松。他完全不能理解我为什么对他感兴趣,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拍摄要求。甚至,当我累的时候,他主动要求帮我拿摄像机。
不瞒你说,我在心里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将机器递了过去。老崇没有像我隐隐担心的那样,一拿到机器撒腿就跑。相反,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聊起天来。
我开始尝试以平和的姿态去接近老崇,渐渐发现,外界对这个男人的传言并不真实。
在山东老家的农村,老崇一直读到高中毕业。可家境困难,他最终选择外出打工谋生。2004年,22岁的他只身来到上海,在好几家小餐馆做过配菜工,后来听了老乡建议,开始“捡瓶子”。
“捡瓶子”一度是收入不错的行当,但老崇坚持只在大学校园里捡。他有那么一点心高气傲,感觉在外边拾荒过于丢人。并且,在“工作”以外,他还希望过上“大学生活”。
他常常去旁听复旦的一些公开课,最喜欢历史系的课,葛剑雄、樊树志先生的课他都听过。
我开始每隔几天就扛着摄像机去跟拍老崇。拍累了,两人就随意席地而坐,东南西北地胡扯。
我看老崇的视角,越来越平。尽管他还是浑身酸臭味。
有时,我甚至是仰视他的。
一次,我与老崇并排坐在草坪上,摄像机随意架在不远处。聊到兴之所至,老崇突然大声吟起诗来:“人生本来一场空,何必忙西又忙东。千秋功业无非梦,一觉醒来大话中。”吟诗的时候,他潇洒,爽朗。直到今天,我依然对那一幕印象深刻。
入夜以后,老崇就走进复旦南区的露天体育馆,跳进一个凹槽里睡上一觉。在那儿,他曾经养了一只出生不久的流浪猫,每天喂它吃喝。小猫后来长大了,不知所终。拍完纪录片,又过了半年,老崇的手机再也打不通了。
毕业后,我转而攻读社会工作的硕士研究生,并在一个服务弱势群体的民间机构实习。我曾经亲眼看见,在一个废弃的停车场里,几个流浪汉分工合作,洗菜生火,轮流做晚餐。一碟青菜,几杯劣质白酒,几个人聊得天高地阔。而在一个破旧的简易棚屋前,一位老人就着月色,拉起自己心爱的二胡,余音悠悠,环绕陋室。
置身于这样的画面中,我总会想起老崇,想起在那个阳光和煦的早上,老崇伏在课桌上,在一本破烂的本子上安静地写着自己的日记。透过教室的玻璃窗看去,他与复旦学生并无两样。
那部记录他的片子,我最终取名为《我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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