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想起毕业和离别,首先被唤醒的是嗅觉。芦苇的味道和河水的气息,立刻如此真切地出现在鼻腔里,与离别捆绑在一起,是再也错不了的氛围注脚。
我们的学校在郊区,出了校门,左转,走上两百米,就到了黄河边。毕业前的那两个月,课业和考试都形同虚设,出去找工作也不过是让自己的恐慌有个着落,时间突然像退潮后的河滩,赤裸裸地晾在了我们面前。有人喝酒、通宵看录像、放声大哭、焚烧自己的课本笔记、在两三个月里谈好几次恋爱。
我和比较亲近的几位同学,则尽力从那种惶然中躲出去。我们的时间,都消磨在河边。在果园、芦苇荡、铁桥和河边那些用水泥和石头砌的长堤上,我们度过大学的最后两个月。
常和我一起去河边的,有宿舍里的老大、老五、老八,还有我的同桌Z。老大、老五和我以及同桌Z,都来自兰州附近的县城,老八则来自甘肃中部的高考状元县。老大生性沉郁,老五闷骚,同桌Z富有才华、聪颖机敏,老八天性乐观,还有点玩世不恭,喜欢打游戏和看录像,更像理工科的学生。我们通常嘻嘻哈哈地从学校走出去,左拐,经过河边的荒草地,走到果园(多半是苹果树、桃树和枣树)里,再从果园走到黄河边,在芦苇荡那里看着落日又大又红地从河流的尽头落下去,看着星星和河两岸的灯火亮起来,再起身,慢慢走回学校。
我们从不提毕业以后的事,工作、结婚之类。毕竟是师范院校,在1996年,只要不十分挑拣,总能找到一所学校去教书。
我们总是互相打趣着、推搡着走完这一路,有时候谈文学,或者大声唱歌,有时在河边的荒地一捡些枯枝来,点起一堆篝火,看着它烧完。经过荒野里的这一段路,再回到学校,当灯火通明的学校出现在面前的时候,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然而,学校里的那种惶然,并不因为我们的不在场就有所减少,积攒的情绪终于到了顶峰。有一天,毕业生们突然开始焚烧被褥、扔暖水瓶,并配以敲脸盆饭盆以及唱歌和哭喊。校长和各处室的头儿们全部出动,在宿舍楼前喊话,要他们克制,然而,一个饭盆却准确地扔到了校长脚下。眼看快失控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整个宿舍楼静默了下来。雨停了,有人点燃一张报纸从窗户里扔了出来,那张燃烧的报纸飘浮着不肯落下,衬着墨蓝的夜空,又美又诡异,让我们看得目不转睛。
离别就是结束么?
不,是开始。我们的命运各不相同,老大去县城中学当了老师,为这篇文章我通过百度查了一下,他现在是那所学校的教导主任;老二、老四、老五、老六也都是老师,中学或者小学;同桌Z是中学老师,同时是著名的青年书法家;老三成了城管,同学偶然碰头,谈起他的职业来,都骇异地笑了。其他同学也各有各的生活,有的成为包工头,有的成了刑警,有的开公司,有个女同学还嫁给了我们的老师。
每次回想,我都会为这种想法着迷:人和人之间的差异是怎么来的,是什么让曾经同在一起的少年,最终成了完全不同的人?它是如何日积月累的,是如何埋设的伏线?而这种差异,要在离别之后才显示出力量,少年们的人生,在离别之后才宣告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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