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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从诫:悲壮的执著

3/31/2019 4:41:51 PM 人评论

“执著”,似乎是梁家的传统。整个20世纪,梁氏三代始终活跃在中国的社会舞台上——梁启超为拯救危难中的国家而奔走呼号,梁思成为拯救面临消亡的传统城市建筑而奔走呼号,梁从诫为拯救世间万物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而奔走呼号。三代人…

梁从诫:悲壮的执著

“执著”,似乎是梁家的传统。整个20世纪,梁氏三代始终活跃在中国的社会舞台上——梁启超为拯救危难中的国家而奔走呼号,梁思成为拯救面临消亡的传统城市建筑而奔走呼号,梁从诫为拯救世间万物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而奔走呼号。三代人各自投身的事业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似乎注定都不能成功——起码暂时看不到成功。这不能不叫人为之感叹。如果用两个字来形容梁家三代人的独特经历,也许可以用这样一个词——“悲壮”。这种悲壮的执著,也许正是将“以天下为己任”作为立世之本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特征。

为创办“自然之友”净身出户

大约是1995年冬天,民间环保团体“自然之友”在北大搞了一个讲座。那天下着大雪,待会长梁从诫与理事梁晓燕等人赶到教室,却发现只来了五六个学生。在这种略带尴尬的气氛里,梁从诫还是兴致很高地把讲座做完了。“他的演讲并不是那种特有激情的,但是语重心长,和那几个学生的互动很好。”梁晓燕回忆。讲座完了,他们推着自行车走在雪后的北大,梁先生忽然说,以后我们的事业,可能就会是这样。

在这个环境异常脆弱的国家,梁从诫无疑是一个坚强而固执的存在。有人评价,他的离世,代表着中国环保一个时代的结束。1994年3月,梁从诫创办中国最早的民间环保组织“自然之友”,在此之前,他辞掉了一切身份,包括公职。他义无反顾,净身出户。结果,退休了没有退休金,生病了也没有医疗保险。然而,他的身体力行却唤醒了更多的人加入“自然之友”,短短十多年过去了,当年一小群人的行动现如今已成为全社会的“共识”。

尽管人们在提起他时,总是习惯性地加上“梁启超之孙”、“梁思成和林徽因之子”的头衔,然而他种种“寒酸”的行为与这显赫的家世显然不太协调。他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印在用过的废纸上,事先剪成一小叠,做成“名片”。每次外出吃饭,即便是赶赴香槟酒晚宴,他都随身携带一个大布袋,里面装着勺子、筷子。他拒绝纸巾,只使用一方发黄的白手帕。

“自然之友”副会长梁晓燕回忆,无论是上街买菜,还是去政协开会、报到,梁从诫从来都是骑着一辆老掉牙的自行车。有一次,他甚至被会场的门卫拦住:“你给谁报到?”“我自己!”门卫不信,直到梁从诫掏出委员证,对方才放他进入。

到过“自然之友”的人都知道,那里的工作人员待客,只倒半杯水,“免得浪费”。办公室里的打印机、文件柜、保险箱是梁从诫的朋友淘汰下来的。黑色的沙发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椅子套则是工作人员在家里缝好带来的。即便是梁从诫的生日,工作人员亲手制作的贺卡,也仅是一张小小的签满名字的绿色纸片。

清醒的人总是孤独的

梁从诫明白,环保主义者光做到“身体力行”是不够的,还必须有能力、有策略去影响他人。然而,十几年中,人们常常看见梁从诫单薄而无奈的身影,在一个工业发展狂飙突进的国度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像一个孤独的老人,“可他依然坚持着,淡然而从容”。

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梁从诫就经常在国家机关、大学和社会机构进行演讲。他甚至感召了一名在五道口服装批发市场摆摊的小伙子。这个染着金发、崇拜切·格瓦拉的年轻人,每天收摊时,总会穿梭于市场的各个角落,捡拾废弃的塑料袋。

然而,这位温文尔雅的学者,在许多场合,都是“不受欢迎的人”。一段时间里,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梁从诫,总是这样一个老头:执拗、脾气火暴,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曾被应邀到上海参加全球500强财富论坛。面对台下的经济巨头,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毫不客气地说:“你们所津津乐道的‘世界工厂’实际上只是‘世界厨房’。用我们的原料做好饭菜,端上国际大餐桌,给我们剩下一堆鸡毛蒜皮烂骨头,还有烟熏火燎的污染!”

又有一次,在北京城市河道治理对话会上,他因为河床干涸的缘由,与一位北京市领导争执得面红耳赤。他当面斥责:“你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以至于这位官员气得拂袖而去。

在川西一个小县城里,他指着前来敬酒的县长,放大嗓门呵斥:“这里的水跟酱油汤一样,你们还好意思喝酒!”

然而与外界给予的高度评价相比,梁从诫内心一直有着深深的挫败感。“我们祖孙三代都是失败者。”他私下不止一次跟友人感叹。

环保先行者的“无奈”

有感于败多胜少,每走一步都困难重重,梁从诫曾把环保比作“一场难以打赢的战争”。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屡败屡战。他说:“不能因为赢不了就不打,就像你知道人总是要死的,不能因为这个就不好好活了。”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自然之友”开始受到足够的重视。一次,在全国人大有关环境立法的会议上,作为唯一一家被邀请的NGO(非政府组织),邀请信的抬头写的是“自然之友”,而不是“梁从诫”。

然而,从2003年起,朋友们渐渐发现,梁从诫变得沉默了。曾经爱说话、情绪活跃的他陷入了长期的抑郁之中,甚至有了老年痴呆的症状。

他开始拒绝一切公开的宣传方式,不参加公开的签名活动。在NGO年检的时候,这名“勇敢的抗争者”甚至一度感受到生存的危险。他成了某些官员眼里的“危险人物”。

“爱国的反对派”,这是梁从诫对自己的定位。“那是说,这些人老有意见,但他们不是野心家,不是敌对分子,他们在根本上是为国家好、为民族好的。”

此后,他严格将“自然之友”的工作集中在“没有政治风险”的环境教育方面。除了演讲、培训班,梁从诫还买入中国第一辆环境教育教学车“羚羊车”,派志愿者去贫困地区的“希望小学”分发资料、开展环境教育。

不断有人质疑:梁从诫只将矛头对准环境教育,而不去关注环境污染,是不是“懦弱者的表现”。甚至,一些“自然之友”的元老级会员,为此黯然离去。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梁从诫只能独对友人落泪。

有人评价,很大程度上,梁从诫是利用他的家族名望促进了“自然之友”的发展、壮大。然而,与他共事多年的同事都知道,其实,梁从诫十分抗拒贴上“名门之后”的标签。每有学校请他演讲,打出“梁启超之孙,梁思成、林徽因之子”的横幅,立即都会被他拿下。他跟人解释:“我都70多岁了,每次一介绍,我还是别人的儿子,甚至孙子,我不喜欢。”

“我们祖孙三代如果说有共同点的话,那就是社会责任感。”一次专访中,梁从诫认真地说,“梁家三代生于斯、长于斯,这块土地养育了我们,我们只能为这个社会、为这块土地、为这个民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回报。”

梁从诫后来对朋友说,“我没有什么专业,也不是什么专家,我就是一个想干点事情的人。”“这个国家是我们的,地脏了,总得有人扫吧。”他夫人方晶说,“梁从诫问我,‘你看到一个玻璃杯搁在桌边,大半个杯身露在外面,你会不会伸手把它往里推一推?’所以,(他转向环保)是非常自然的。”

他经常会花上很长的时间,和陌生的来访者交流关于环境、社会的看法。这些来访者里,有拿着网兜的家庭主妇、穿着文化衫的大学生、戴着眼镜的退休教师,当然,也有卷着裤腿的农民。

在一些朋友眼里,梁从诫始终怀念着远去的那个时代。他曾和友人一起探访北总布胡同的梁思成故居,看到颓败的院墙、拥挤的大杂院,忍不住落下眼泪。他指着一棵残败的马樱花树,默默吟起《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那是他的母亲林徽因送给新生儿子梁从诫的诗歌。

当有人无意提起梁思成故居被拆毁的消息,这个78岁老人的眼里,忽然泛起些许泪光,只是已经不能言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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