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遇见他时,正是那场浩劫闹得最厉害的时候。
他在县城的一所职业技术学院任教,教授中国文学。文学是他的梦想,可此时曾经的美好都随风消逝,现在的他每天清晨拿着扫帚准时出现在街道的一头,伴着灰尘唱着歌扫到街道的另一头。
她是县长的女儿,住在他扫街的社区,每天踏着被他扫得整洁的街道去上班,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总是羞涩地在他跟前停留三秒钟,三秒钟里她做了许多事——听清他口中哼唱的歌是《乌苏里船歌》,几乎每天都一样;看清他脸上的伤疤,知道他是否又被人拉上台批斗;甚至从他扫街的速度,她可以知道他今天是否有祸事降临。
一天,单位活动,她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一会停一会。他跑过来帮她,一直送到学校。她望着他微笑的脸庞,内心充满无法言说的感激之情。
那次应该是他们注视彼此很久后的第一次说话。后来,她打听到他和自己一样都是老师,而且都痴迷着文学,内心生出无限憧憬;他也知道了她的情况,出身革命家庭,不但有个县长父亲,哥哥还是部队上的骨干分子,这样的家庭背景,让他望而却步。
后来,再相遇时,彼此只是微笑,再也没有只言片语。再后来,她发现扫街的变成了一个老太太,他不见了。她急了,四处打听,费了好多周折才知道他被关进“牛棚”。那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候,从一个文艺青年陡然变得颓废无助。她的心也随他变得灰蒙蒙的,夜里,她偷偷来看他,给他送来热饭热菜,和他说说宽心话。他劝她不要再来,可她偏要,而且是每天。
为此,她和哥哥闹僵了,甚至还要和父母脱离关系。不久,她也被牵连,不时被人揪出来戴着高帽游街。可那段时间,应该是他们人生最美的时光吧,一墙之隔的他和她,却因此有了说悄悄话的机会,用最温暖的话语鼓励对方继续活下去。
一年后,他还没完全恢复自由,右臂在一次批斗时被打断,落下了残疾。她恢复工作,在10平米的学校宿舍,他们举行了只有两个人的婚礼。
婚后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但精神生活很丰富,他们一起谈文学、谈人生,她还是最喜欢听他唱《乌苏里船歌》。随着三个女儿的出生,无数次的搬家,生活也更拮据,但繁杂的家务一起做,生活中彼此依靠,他们过得也无比惬意。
转眼三十多年过去,女儿们长大成人。相濡以沫的日子让他们彼此心安,生活依然清苦,但只要有彼此的陪伴,所有的日子都晴朗。
他叫江志超,一个平凡世界里的普通人。妻子的爱,让他变得高大。
他把她安葬在离家不远的石门山公墓。
不习惯一个人生活,他变得整天失魂落魄,最无助的时候,他就在她的墓前坐会儿,和她说说话。
后来,每天到她墓前跟她说话成了江志超的习惯,这一习惯竟然保持至今,已经十二年。每天清晨他徒步半个小时上山,给她唱她最喜欢听的《乌苏里船歌》。
十二年前,石门山还是个荒山,人烟稀少;十二年的歌声让荒山变绿。江志超一次次往返于自己家和石门山公墓之间,他甚至准确地丈量出从家里到石门山上的距离是一千七百步。
上山的人渐渐知道了他的故事,当地媒体也报道了两人的爱情故事。《乌苏里船歌》原唱、男高音歌唱家郭颂也被这对平凡夫妻的爱情故事感动,辗转联系到了他。在外地的女儿想把年迈他接到自己家赡养,可他舍不得离开。因为他觉得,他的歌声在,爱就在,十二年的歌声就是回荡在大山深处的爱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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