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出门,遇到一个老姐妹,她神秘兮兮地抓住我的手:“你还不知道吧,邢兰出事了。”
我一愣,心里无端一沉。
“被男人骗了,房子还有你儿子的赔偿款,什么什么都没了,更要命的是,肚子里还有了那个男人的种,已经五六个月了。”
和老姐妹分手,茫茫然然地往回走,推开家门,老林佝偻着背坐在阳台上,模糊的夜色浮上来,他瘦削的背影显得庞大而忧伤。
“邢兰出事了。”我尽量让声音平静淡然:“说是被一个男人骗了,房子和赔偿款,全没了。”
老林没回头。好半天,似哭又笑地说了句:“报应,这就是报应。”
颓然坐在沙发上,一颗心七零八落。虽然有点儿震惊于邢兰的遭遇,可我更心疼的还是那被骗的房子和钱。
当年,为了买下那套房子,我和老林搭上了大半生的积蓄,没想到,这才几年啊,儿子没了,现在,就连那套留有儿子痕迹的房子也没了。
还有那四十万的赔偿款,那可是儿子用命换来的钱啊。当初不和邢兰争,一是我和老林心如死灰没了争的余力,二也是因为我们认定那个在灵前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还爱着儿子。谁又能想到,那笔钱,这么快就被一个陌生男人拿走了。
这个消息又勾起了伤心往事,老林晚饭也不吃,坐在黑黢黢的阳台上自言自语:早听我的,又何至于此,现在好了,连儿子最后留的那点儿念想都没了。
我暗自垂泪,房子的事儿,的确是我的错。
两年前,儿子出车祸走了,当时,邢兰怀孕三个月。
房子是婚前我们买给儿子的,按照现在的婚姻法,邢兰一点儿继承权都没有。可那时,新婚姻法还没出台,邢兰和我还有老林,享有同等的继承权。
老林的意思很明白,房子我们绝对不会要,等孩子出生,房子就过到孩子的名下。我也同意老林的想法,可葬礼过了不到一个月,邢兰哭哭啼啼来了,说是想将户口迁进来。我和邢兰去办手续,中途她突然拿出房产证:“妈,房产证上我想加个名字。”
看我犹豫,她又哭:“我这么做没别的意思,就是为孩子着想,房产证是小林的名字,他已经不在了,将来给孩子办过户,肯定不方便……”
她这么一说,我想起了她腹中那可怜的孩子,泪眼婆娑地点了头。
谁能想到呢,房产证上添了名字不到俩月,我那没见面的孙子也没了。
对于那场意外,老林一直笃定是邢兰使诈。六个月大的孩子怎么会突然胎死腹中?而且,当时邢兰谁都没通知,等我们得到消息时,她已经做完了手术。
邢兰的解释是,她跌了一跤,肚疼了两天,感觉不到胎动去作检查才发现……我哭得死去活来,自从儿子走了,邢兰腹中的孩子就成了我和老林唯一的希望。
老林闹着要去找医生问个清楚,我死死拉住他,已经这样了,再闹下去,我们怕是连这个儿媳妇都没了。
老林很愤怒:你就是再委曲求全,这个人也留不住!
一语成谶。从那之后,我们和邢兰的相处再没有了当初的融洽。尤其是老林,话里话外总是充满猜忌和不满,过了没多久,邢兰就鲜少回来了。一怒之下,老林去要那套房子属于我们的继承份额,却被告知,房子已经完全落户到邢兰一人名下。
老林和邢兰大吵一架,我们之间原本脆弱的关系彻底破裂。
2
老林从此恨上邢兰,我却没出息得很,老是忍不住想她,瞒着老林,我无数次偷偷跑到她的楼下,远远地看着她出出进进,暗自垂泪。
有一次,邢兰看见我,快步跑过来,只喊了一声“妈”就泪如雨下。那天,我们两个抱头痛哭了半天。
虽然我也对邢兰抢占房子心怀芥蒂,但我能理解她。她一个外乡人,来这个城市打拼不容易,儿子在时,她还有个依靠,现在儿子没了,她孤身一人,肯定更加没着没落。而且,房子不是个小物件,若真如邢兰自己所说,这辈子她都不再结婚了,那么,这房子也确实应该归她。
就在我试着将这样的想法灌输给老林时,邢兰有了新男友。
看到她和那个陌生男人挽着手亲热地走在一起的背影,我险些昏过去。理智提醒我,孩子走了一年了,邢兰有开始新生活的权利,可是感情上却怎么也接受不了。那天回家我哭了一路,眼前都是儿子和她在一起时的亲密片段——小两口在饭桌上互喂饭菜,大年夜她和儿子跑到星光下唱情歌,还有她刚怀孕那段时间,下楼时儿子都要扶着她……
现在,邢兰和别的男人住在儿子的房子中,用着他买的家电,睡着他买的婚床。这么一想,我整个人简直要炸开。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她那里。
谁会想到,这才过了一年不到,邢兰就遭了报应。
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去可怜她,可是,当天夜里,邢兰到我梦里来了。穿着结婚时我给她买的红裙子,满头花白的头发,一张脸上满是皱纹。我震惊地喊她,她好像什么都听不到,兀自呆呆坐在悬崖边上,突然间又凄然一回头——妈,我要去找小林了,说完纵身一跃……
我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万籁俱寂的午夜,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树梢上,我猛然记起,今天是中秋。自从儿子走后,我和老林自动屏蔽了所有节日,尤其是象征团圆的中秋和春节。
依稀的月影里,我又看见了儿子微笑的脸。床头柜上这张儿子的照片总能令我暂时忘记悲伤,但此刻,不知怎的,我感觉儿子的笑容不像往日那样轻松和爽朗。
黎明时分,我犹豫逡巡了很久,最终坐上冷清的早班公交车,去了儿子住过的那个小区。
虽然来了,但我其实没抱希望能遇见她。可是,怎么那么巧,我在楼群中漫无目的转来转去的时候,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提着一袋垃圾出来了。
“妈?!”
“邢兰?!”
我们两个一时都窘在那里。
跟着邢兰走进那间十平方米不到的地下室,我的眼泪又下来了。房子已经被骗子转手卖掉,邢兰在小区里新租了这间地下室,一副要将官司打到底的架势。
和儿子在一起时,生活虽然不奢华,但稳妥富足。现在呢,邢兰住的是窄小的单人床,简单的炊具散乱堆着,墙角的椅子上还放着隔夜的菜。头发蓬乱的她,脸色苍白浮肿,攥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妈,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3
邢兰一声“妈”叫得我更心软了:“都这样了,干吗还留着这个孩子。”
听我这么说,邢兰一下子护住了肚子:“这个孩子我必须留下。”不等我开口,她泪如雨下,“当初,我发誓要留下小林的孩子,可命运太残忍,让我失去了做妈妈的机会。现在,老天又给了一次机会,我绝对不能再放弃,无论,无论他的父亲是谁。”
这下轮到我愣住了。
从知道邢兰将房子过户那一刻起,我也和老林一样笃定她是故意让我们失去孙子。但现在,邢兰眼中的狂热让我不确定了。
邢兰没有说太多被骗的经历,她只是执拗地拉住我的手,坚决要我在她这里吃早饭。
邢兰做的油煎饼曾是全家人都喜欢的早餐,可此刻,看到她艰难蹲在地上的背影,我除了想哭还是想哭。
因为怀孕,邢兰失了业,现在,她只能靠四处打零工艰难度日。
食不甘味地吃了早餐,恍恍惚惚地出来,路上竟坐错了公交,辗转了大半个城才在中午时到家。
老林得悉我又去看邢兰,立刻急了。可是,当看到我手中那张复印的病历,他噤声了。
这是我无意在邢兰那里看到的,上面清晰写着手术原因,确实是——胎死腹中。
整个下午,家里一片死寂。近一年来,老来丧子的伤痛加上对邢兰的忌恨,已经彻底改变了我和老林的性情。
意外的是,邢兰并没有骗我们。
没有了臆想的前提,再来想邢兰的做法,一切好像都变得情有可原。因为担心孩子没了而失去房子,所以偷偷变更房产证上的名字,如果说邢兰的私心有错,莫如说这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
“唉,算了,过去的事儿就别再提了,就算我们再计较,那套房子不也是没了么。”老林叹一声,又想去阳台上发呆。
我喊住他:“我想了一路,你说,如果孩子真的地下有知,他希望现在我们怎么做?”
老林惊觉地看我一眼:“你想怎样?”
“我想,你是不是也去看下邢兰,孩子早晨还问起你的高血压,说如果不是因为那次吵架,早就想回来看你了。”
老林阴沉着脸没说话,可就在转身的瞬间,我还是看到他的眼圈红了。
两天后,我和老林去了邢兰那里。看到老林,邢兰手足无措地又是倒水又是拿水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局促不安地巴结着大人。
“别忙了,赶紧收拾东西,这就跟我和你妈回家。”其实,出门的时候老林还没答应我让邢兰搬回来住,但,他到底是个善良的男人,看到那逼仄的现实,情感立刻战胜了理智。
邢兰手中的水杯“啪”地跌在地上。我拉过她:“还愣着干啥,你身子这样,身边没人照顾怎么行?”
邢兰扑到我怀里,号啕大哭。
邢兰搬回家三个月后,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她执意给孩子取名林小恩。看到户口本上的名字,老林的眼泪哗地下来了。这是他当初取给亲孙子的名字。
小恩一周岁时,我和老林四处托人帮前儿媳找对象这事儿,不知怎么被记者知道了,他写了一篇很煽情的报道《大爱无疆,无价情义托起失独父母的新生》。我知道,记者是想歌颂人性的崇高,可事实上,我和老林还真没那么伟大。和邢兰前嫌尽释重又成为一家人,除了顾念旧情之外,我们的初衷不过是,经历过绝望的心不想再目睹他人孤身走过艰难和寒冷,更何况,那个人,还和我们一起爱过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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