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游泳馆的时候,小年说:“妈妈我肚子疼。”
她五岁半了,这个夏天,我们开始送她学游泳。都说学得越早越不怕水,大概我们还是送晚了。她每天在游泳馆大厅见到同学都欢天喜地,可是老师布置:“在水里闷气五秒钟。”她回家一次也不肯做。我找出脸盆给她示范,她惊叹:“妈妈还会在水里吹泡泡。”但自己缩在沙发的边缘处,死活不肯过来。
第六节课的早晨,在通向游泳馆的路上,她说:“妈妈,我肚子疼。”
我一惊,立刻蹲下去给她揉,问她:“是吃胀了吗?想放屁吗?怎么个疼法?”
她摇头:“走一步一疼,再走一步还是疼。”
揉了半天:“好点了吗?还疼吗?”她摇头:“还疼。”这一天安排了游泳课和围棋课,现在我打算全取消:“那回家好不好?”疼狠了就得上医院。
她摇头又摇头:“不上游泳课,上围棋课。”
我……多少明白了。
还不到八点钟,新生的太阳像个火暴脾气的小姑娘,打一现身就没给过我们好脸子,每线光都热辣辣。我一时委决不下,想:虎妈会怎么做?她的经典语录:“作为父母,最不利于保护自尊心的行为,就是你眼看着他们在困难面前放弃努力而不作为。”一把扔进水池再说。
胜过好老师的好妈妈呢?显然是温柔询问、耐心倾听、循循善诱,像驯兽师引雄狮跳火圈那样,一步步把她诱到水池里。
快乐童年妈妈呢?估计刹那大彻大悟,一把抱紧孩子:“来,咱们去游乐场。什么也别学了。还有什么比一个快乐的童年更重要。”
我显然,以上三型皆非。我只是妥协了:“好吧,去上围棋课吧。”牵着她的手,向最近的公交车站出发。
附近稍稍超出我与她的生活区,这一条路,有一点点新鲜的趣味感。小年立刻忘了肚子疼的事,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皇帝似的张口即来:“妈妈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命题作文,“就讲小树苗吧。”
我们已经走到了公交车站,站在一棵中等身材的樟树下,燥热空气里,它隐隐含尘的味道让人安心。我说:“好,就讲这棵树吧。”
“当年呀,妈妈也是小宝宝的年纪,从其他地方搬家搬到这一带。这条马路才刚刚修好,在两边种下了好多好多棵小树苗。喏,这就是其中的一棵,和当年的妈妈一样高。”我伸手比比小年的头,小年很兴奋:“和我这么高吗?”
我肯定地说:“是的。”
那时,随着父母工作调动,我离开郁郁葱葱、倚山傍水的大学校园,一下子掉进这轰轰烈烈、满目红尘的大城市。这一条路,曾经是我每天上下学的必经,盛夏时节有如旷野,光秃秃地反射着炽烈的白光。小小年纪的我,顶着烈日来来回回,像天谴者被弃置在滚烫的沙漠,像圣女贞德被缚在火刑柱,像受控的女巫被迫穿上滚烫的铜靴,热,从四面八方一起焚烧着我。而所有的树木都是新植的,伶仃如筷,在路面上投下的身影像淡笔的墨痕,完全提供不了一道可能的阴凉。
“那时,这些小树苗都很小,不能遮阳,每天妈妈在这条路上,都好晒哦。”
“后来呢?”
“后来,小树苗长大了。你看,我们都能在树下乘凉了。”我抬头看看,它不够大,可能永远长不成参天大树,但,已经亭亭如盖,并且一棵一棵,连绵成荫。
已经过去了,快三十年。我一直在发胖减肥,成长及堕落。很惭愧,我不是树,不曾保持一直向上的态势。
“要让小树苗长大需要什么呢?”我问。
她说:“浇水。”
我说:“是的,但最重要的,是时间。”
我想起游泳馆的墙壁上,挂名馆长、前世界游泳冠军写给家长的一番话:“大概十四节课左右,孩子就能掌握基本的游泳技巧。但基于体质、年纪和协调性的差异,有些孩子会需要多几节课。请给孩子一些耐心,不要着急,让孩子慢慢发现游泳的乐趣,孩子一定能学会游泳。”
我猜,她明天不会肚子疼了。我还猜,以后,还会经常地、偶尔痛一下。我更猜,不一定针对游泳,而是所有让她畏难、烦躁或者苦恼的课程面前。
我只准备慢慢地,容她自己决定调整、适应、接受直到爱上。就像那些三十年前的小树苗,它们是不是也绝望过,觉得自己永远长不大,是不是也承受过太多路人的等待、失望及焦灼?
而每一棵树都如此长大,正如,每个人。
最重要的无非是:时间,以及耐心。而我,会用三十年,等你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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