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28岁时便做了寡妇。当母亲赶去青岛办了丧事回来后,外祖母也从天津赶来,她见了母亲第一句话便说:“收拾收拾,带孩子回天津家里去住吧。”
母亲痛哭着扑向外祖母的怀里,摇着头说:“不,我们就这么过,只当他还没有回来。”
母亲决定带我和弟弟留在北京,她仿佛是从一阵狂风中回来,风住了,拍拍身上的尘土一切如旧。我们的生活,很快在她的节哀之下,恢复了正常。
晚上的灯下,我们并没有因为失去父亲而感到寂寞或空虚。
母亲没有变,碰到弟弟顽皮时,母亲还是那样歪着头、鼓着嘴,装出生气的样子对弟弟说:“要是你爸爸在,一定会打手心的。”跟她以前常说“要是你爸爸回来,一定会打手心”时一模一样。
就这样,三年过去了。
三年后的一个春天,我们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普普通通,像其他的客人一样,母亲客气、亲切地招待着他。这是母亲一向的性格,这种性格也是受往日父亲好客的影响。更何况这位被我们称为“韩叔”的客人,既是父亲大学时代的同学,又是母亲中学时代的学长。有了这两重关系,韩叔跟我们也确实比别的客人更熟悉些。
他是从远方回来的,得悉父亲故去的消息,特地赶来探望我们。不久,他调职到北京,我们有了更多的交往。
一个夏夜,燥热。我被钻进蚊帐的蚊虫所袭扰,醒来了。这时我听见了什么声音,揉开睡眼,隔着纱帐向外看去。我被那暗黄灯下的两个人影吓愣住了,我屏息着。
我看见母亲在抽泣,弯过手臂来搂着母亲的,是韩叔。母亲在抑制不住的哭声中,断断续续地说着:“不,我有孩子,我不愿再……”
“是怕我待孩子不好吗?”是韩叔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母亲停止了哭泣,她从韩叔的臂弯里躲出来:“不,我想过许久了,你还是另外……”这次,母亲的话中没有哭音。
我说不出当时的心情——是恐惧?是厌恶?是忧伤?都有的。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绪,它使我久久不眠。我在孩提时代,第一次尝到失眠的痛苦。
我轻轻地转身向着墙,在恐惧、厌恶、忧伤的情绪交织下,静听母亲把韩叔送走,回来后脱衣、熄灯、上床、饮泣。我也在枕上留下一片潮湿,不安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看见对面床上的母亲竟意外地迟迟未起,她脸向里对我说:“小荷,妈妈头疼,你从抽屉里拿钱带弟弟去买烧饼吃吧。”我没有回答,昨夜那些复杂的心情上,仿佛又加了一层莫名的愤怒。
我记得那一整天上课我都没有注意听讲,我仔细研究母亲那夜的话,先是觉得很安心,过后又被一阵恐惧包围,我怕的是母亲有被韩叔夺去的危险。我虽知道韩叔是好人,可是仍有一种除了父亲以外、不愿意有人闯进我们生活的感觉。
放学回家,我第一眼注意的是母亲的神情。她如往日一样照管我们,这使我的愤怒稍减。我虽未怒形于色,但心情却在不断地转变,忽喜、忽怒,忽忧、忽慰,如一锅滚开的水,冒着无数的水泡。
当日的心情,是如此可怜可笑。
母亲和韩叔的事情,好像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这件心事,常使我夜半在噩梦中惊醒。在黑暗中,我害怕地颤声喊着:“妈——”听她在深睡中梦呓般地答应,我才放心了。
其实,一切都是多虑的。我从母亲的行动、言语、神色中去搜寻可怕的证据,却从没有发现。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母亲是如此宁静。
一直到两个月以后,韩叔离开北京,他被调回上海去了。再过半年,传来一个喜讯——韩叔要结婚了。母亲把那张粉红色的喜帖拿给我看,并且问我:“小荷,咱们送什么礼物给韩叔呢?”
这时,一颗久被箍紧的心一下子松弛了,愉快和许久以来不原谅母亲的歉疚,两种突发的感觉糅在一起。我跑回房里,先抹去流下的泪水,然后拉开抽屉,拿出母亲给我们储蓄的银行存折,怀着复杂的感情送到母亲面前。
母亲对于我的举动莫名其妙,她接过存折,用怀疑的眼光看我。我快乐地说:“妈,把存折上的钱全部取出来给韩叔买礼物吧。”
“傻孩子。”母亲笑了,她用柔软的手捏捏我的嘴巴。她了解她的女儿啊。
这是15年前的往事了,从那以后,我们宁静地度过了许多年。间或我们也听到一些关于韩叔的消息,我留神母亲的情态,她安详极了。
母亲的老朋友们都羡慕她有一对好儿女,唯有我自己知道,我们能够在完整无缺的母爱中成长,是靠了母亲曾经牺牲过一些什么才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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