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妈妈给我打下手。我一边挥铲炒鳝鱼,一边唠叨:以后一定要买料酒,鱼、肉才没腥气,不要几块钱都舍不得。她固执己见:放胡椒粉一样去腥……说着,拿起一只小纸袋,往锅里倾撒。
端上桌的黑鱼汤,极腥,丝丝缕缕,似凌晨浮雾,让人见了没胃口下筷。
短短三月不见,她忽然化了妆一般的老去,急风骤雨,将最后一点青春的影子席卷一空。没有预兆的,像一堵墙抵不过长风狂雨的盘剥,溃然坍塌,她因病痛而肿浮的脸庞,竟都填不满沟壑纵横。她的发,也猛然下了一层早霜。
我说:你去把发染黑吧。她用一个莫须有的理由搪塞。我明白,连料酒也不买的人,如何舍得去染发?
在乡下时,她就出了名的节俭。九十年代中期,我回老家,还被隔壁邻居忆及:你家牟牟(妈妈)真算小(节约),年三十中午吃剩稀饭嘞。我也记得,某年,盛夏,一碗米饭,搁碗柜过夜。第二天,她不舍得倒,为把馊味盖住,做起蛋炒饭,吞下。半夜,我们匆忙叫医生来给她打针。
后来,到城里,她依旧过得紧巴。平素,她只买些下脚菜,卷了边的、打蔫的,水份尽失,因为便宜。偶尔,她也买骨头煨汤,只是,那骨头,并非肋排、筒子骨,而是最贱的颈骨、带了血的漕头骨。我们苦口婆心,与她理论说,虽便宜,但颈骨比肋排打秤,又无营养。她永远不依,下次照旧。渐渐地,我们姐弟仨对她起了怨意,以至要不齿于她的愚昧……
现在想来,我们看到的,是她永远抠着一分一厘的小钱;却没看到那些钱,是她来城里后,凭着手艺,一家一家制衣厂辛苦缝衣所得。那时,最后一口饭含在嘴里,她就急急赶路,往工厂里去。
许多年过去。我们仨陆续尽飞,只剩下他们老俩口。
那日,她打电话给我,无比叹息地说:家里过去穷,你们小时都没能吃上好的,身体亏得很,我要再余些钱给你们把身体补好。
我突然心酸:曾经,她余钱,为我们筹学费,办嫁妆;而今,她复余钱,给我们补身体。
长窗外,榴花正盛,她和父亲靠着窗子,思忖着如何卖掉两所大房子,那是他们一生的积蓄。如今,他们要把这所有,全部投向北京,给他们惟一的儿子。她说:想着我们死后,他一人在北京无依无靠,你们姐俩又照顾不到他……我反问:他不是有女友?且吓唬说,北京下的黄沙两寸厚,你们还是留在江南的好。她却倔强地憧憬,说是弟弟女友每星期都挂电话过来,并且透露非常喜欢跟老人一起生活。
这样的两个人,历经六十多年的人事,竟如此纯粹,如此缺乏机心,径直将后半生的快乐,寄托在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孩子身上……
临走前的下午,丈夫说:我们赶快上街去,给你家买一把菜刀……
她至今,还在用豁了口的菜刀;她至今,用几角钱一包的胡椒粉替代几块钱一瓶的料酒。一点一滴,省下的钱,都是为了儿女的幸福,都是为了给他们的家再添一片瓦。
想起我年幼时,她挑一台缝纫机,走村串巷,一别数日……
记得当年,某日午后,我忽对外婆说:我想牟牟了!外婆颔首:那你就到堂屋去看吧。我“扑扑扑”跑去,仰头,看她在墙上镜框里微笑,看她洁白牙齿,看她乌黑发辫,看她一袭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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