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着黑回家的母亲,与黑暗融为一体,像一片不被人知的最单薄的影子,贴着地面,缓缓蠕动。
母亲老了,总是遗忘。晾晒的衣物忘了在下雨前收回,莫名其妙就弄伤了手脚,衣服上的扣子去向不明,做饭糊锅的次数越来越多……有人说,这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的确,现在的母亲,有时候甚至分不清左手和右手。唯一忘不掉的,是她自己的孩子。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三件贴心的棉袄。忘不掉孩子们的生日,大概她也知道自己的记性不佳,便在日历上找到那些日子,然后叠起来,用以提醒自己。
除了儿女,母亲的口袋空空如也。
如今,儿女们如鸟一样飞远,母亲的桌上只有一双孤独的筷子。母亲,被冷落在遥远的炊烟里,一转身又是一年。
看到炊烟,就看到母亲了。我总是这样想,并习惯了这样去看每个人家的炊烟:炊烟缓缓,那一定是孩子们都在母亲的怀里,母亲用她的安详笼罩着孩子们的美梦;炊烟凌乱,那一定是孩子们迟迟未归,母亲牵肠挂肚,急得在院子里打转。
那时,我就是个喜欢疯跑的孩子,也是喜欢哭泣的孩子,满脸鼻涕的孩子。可是,母亲依然会毫不犹豫地、深深地吻下去。
一丝风也没有的时候,炊烟笔直笔直的,那很像年轻时候的母亲,身材高挑,相貌出众,被村里无数后生的眼睛偷偷地打量过。
可是一阵风就会将那笔直的身段吹弯,就像现在佝偻着的母亲。原来,炊烟也是会老的啊。母亲,用褶皱、用后半夜的一盏油灯、用老花镜、用哆哆嗦嗦的手、用手上的针线……爱着我们,却极力不发出声来。哪怕一声轻咳,都埋在一块柔软的巾帕里。
驼背的母亲,离土地越来越近。我担心有一天,她的头会低得触到地面,那是母亲的句号。如果耳背的上帝还能听见我的祷告,我不祈求风调雨顺,不祈求鸿运当头,只求让母亲可以伸直了腰身,好好地伸个懒腰。
柴米油盐,是这一生和母亲最亲密的事物。厨房是母亲的舞台,围裙是她的道具,锅碗瓢盆是她的乐声。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是母亲却不一样,没看见她用了多少食材,却总能变着花样地做出许多可口的饭菜来。母亲在厨房里劈啪作响,把贫苦颠得上下翻飞,把日子炒得有滋有味。灶台底下的火焰,总是忍不住蹿出来为母亲鼓掌。
而从灶台下欢快地跑向屋顶的炊烟,是缠绕在母亲手上的戒指,一生都未曾褪下。
炊烟,就这样在我的目光里一茬一茬地熄灭,又一茬一茬地升起。
今夜,我想念母亲。可是我无法回到她的身边,唯有希望故乡的风能轻一点儿,别把我家的炊烟吹得东倒西歪。因为母亲在炊烟里睡着,借着炊烟的暖,让她多睡一会儿吧。她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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