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到母亲的电话时,我正在西安出差。
“你爸脑梗塞,住院了。”妈妈在电话那头说。
我意外。印象中,父亲是强势的,霸道的,我从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也会病倒在床上。
“他希望你能回来照顾他几天,毕竟,他就你这么一个孩子。”母亲可能猜出我为难,所以尽量说得云淡风轻。
我的心里却突然五味俱全,甚至有些恼怒。他在我儿时便抛弃我们母子,为什么自己老了病了突然想起还有我这个儿子呢?
正是夜晚的时候,我站在西安古城墙上,城墙上的红灯笼一串串亮着,几步一串,放眼望去,像是无涯的时间一样没有尽头。看着这些灯笼,我有片刻的恍惚,我突然记起,有一年,大约在我8岁时,元宵节前天,在外地上班的父亲,突然给我带回一串红灯笼,母亲小心地帮我点燃蜡烛,于是暖暖的桔红的灯光充满了整个房子,我高兴地拍着手。桔红的灯光下,我们一家人围着那盏小灯笼,那是记忆里家中少有的温馨而安宁的时刻。
父亲一个人在外地工作,一周回来一次或者两周回来一次,他是钢铁厂的副厂长,父亲一个人的工资,足够养活我们一家人。从我记事起,家里就火药味弥漫,我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本来好好的,他们突然就吵起来了,母亲通常是哭闹,而父亲,生起气来如暴风骤雨般,他会摔盘子扔碗。
1l岁那年,他们的争吵突然演变为冷战。或许争吵次数太多,他们疲倦了。父亲回家的次数渐少,有时一个月也难得回来一次,偶尔回来了,对母亲也是爱搭不理。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外面那个女人正式进入我的家庭。
2
我选择了母亲。
那一年,我上小学六年级。
母亲为了养活我,跟邻居张奶奶学会了摊煎饼。一大早,她就推着一小车米面和鸡蛋,去早市上摊煎饼。一般从早上七点摊到十一点,之后回家给我做午饭。
为了多挣几个钱,她又去餐馆打了份零工,本来白皙的双手每天要在洗碗水中浸泡三四个小时,才勉强能挣到二十块钱。我看着她粗糙的手,暗下决心,妈妈,你放心,我长大了一定孝顺你。
拿到我的成绩单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候。她常常会自豪地对早市上的叔叔阿姨们说,我儿子可争气了,门门考满分,回回考第一。有时我去接她回家,总爱挺直了腰板,我要让他们知道,辛劳的母亲有个多么要强的儿子。
可是我也有腰板不直的时候。那就是每次去向父亲拿抚养费。
我要先坐两个小时的车,再倒一路公交才能到他家。我一般周日去他那里,而他当然也知道周日我会来。可是有一次,我在他家门口坐到华灯初上,他才姗姗来迟。见了我,脸色更加阴沉,仿佛我是来讨债的一样。尽管我等了一天,他却说:“你下个星期再来吧,我这个月手头有点紧。”我突然无比愤怒,感到所有的血液都在往上涌,我尖着嗓子对他吼:“你手头紧还是全部把钱给了那个女人,我是你儿子,你有义务养活我。”父亲扬手要打我,我一把挡住他的手腕,论力气,我把他掀倒不成问题。可是,我却下不了手,就算我再恨他,他却还是我的父亲。
还有一次,我得了急性阑尾炎,因为刚交了学费,母亲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便只好打电话给父亲,向他借点钱。
可是他两天后才来,把五百钱放到桌子上,不关心我的病情,张口便责备母亲不好好照顾我,我才会生病。我突然特别生气,大声地吼道:“你有什么资格责备妈妈,你配做一个父亲吗?儿子需要钱做手术,你两天后才来,有你这样的父亲吗?你走,我不愿意看到你。”父亲狠狠地瞪我一眼,起身就走了。
我转过身去,任委屈的泪水肆虐,我哑声道:“妈,我怎么有这样一个爸爸?”母亲叹口气,嗫嚅良久才说:“他到底还是你爸,你别这么和他说话。”说着便去抹眼泪。
而我则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一个好大学,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来,一定要让他后悔抛弃了我们母子。
3
2000年,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母亲为了供我上大学,竟然兼了三份职。好在,我学习努力,年年拿校级奖学金,母亲这才舒了一口气。为了让母亲轻松些,我又在校外找了几份家教,这样,到了大四,母亲就完全不用给我钱花了,相反,我每个月还能富余一些。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母亲在这时,和打工的那家餐馆的一个厨师王伯渐渐地生出了感情。王伯脾气好,对母亲也非常体贴,在外地工作的我,也因此放心了许多。
我想,时间真的会抚平一切伤痕。如我,童年虽然不幸,可是到现在,母亲身体好,身边又有可靠的入,我总觉得这是上天对我的补偿,我的面前正展开全新的画卷。我想,只要努力工作,一定可以为母亲挣一份幸福出来。
然而,那天,不见多年的父亲突然出现在面前。
我一看是他,恨不得马上关上门。
几年不见,父亲老了,头发灰白,皱纹也铺了一脸。
母亲将父亲让到屋里来,王伯也忙去倒水。我冷冷地看着忙乱的母亲和王伯,又气又恼,心里一时五味俱全。
后来才知道,父亲的工厂多年前倒闭了,而他这个副厂长也彻底失业,现在靠给一家公司做门卫维持生计。他从张奶奶那里要来了我的地址,特地来投奔我。
我回到卧室,母亲跟了进来。我点上一支烟,有意不理母亲。
“他毕竟是……”母亲咽下去没有说出来的话。
“是我爸又怎么样?他养过我吗?教育过我吗,你忘了当初我为了向他要抚养费在他家门口坐了一个晚上的事了吗?”
“可是钱后来不是给了吗?”母亲声音很低。
“可是那种耻辱,我永远忘不了。”我的声音有意提得很高,母亲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可是我就是不理,我就是想让客厅里的他听到。
可是那天,母亲还是拿出两千块钱递给父亲,并且还帮他买了火车票。父亲拿着那两千块钱,嘴唇嚅动半天,最后,竟然挤出两行泪。
我扭过脸去,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落泪。
4
在西安的城墙上站到九点半时,夜里冷气袭人,我抱着双肩,再一次想起了当年父亲买回来的那串红灯笼,还是决定回小城去照顾他一阵子。
正如母亲所说,他始终是我的父亲。
父亲看到我,扭过脸去,又惊又喜。想和我说话,我却侧过身不看他,连声爸也不肯叫,我忘不了当年他带给我的那些屈辱,
我把营养品放到病房里的一张桌子上,便去医生那里打听病情。
从医生那里回来,我看到父亲正在吃力地伸手够桌子上的水果,可桌子太远了,他虽然探出半边身子,却依然够不到。
我一阵心酸,突然意识到,他是真的老了,老到了我不再原谅他,心里便过意不去了。我看着他这几天几乎白透了的头发,我知道,我的心再也狠不起来了。
“爸,我帮你拿。”我忙走过去,拿过香蕉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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