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重病住院,我在病房看护。不曾这么长时间地端详过母亲:整整一夜,让我好好看看你。紧皱的眉头,在跟病痛较劲。昏睡的面庞老了多少岁?蓬乱的头发,白的多,黑的少——夜色中布满刺眼的闪电。也许应该感谢这场病,是它提醒了我,并且给我提供了一个整夜凝视你的机会。我要把欠你的关注全部偿还。
很多年了,母亲像吃饭一样吃药。一日三次,大把大把地吃各种各样的药片,开水冲服,对付身上各种各样的病。她的生命完全靠药物维持着。“妈妈,药苦吗?”“因为我的命更苦,就不觉得药苦了。”这是想象中的一段母子对话。我从来没敢这么问她。即使敢问,也不敢确定她会这么回答。母亲构成我命中的乳汁与蜜,可她自己的命像黄连一样苦。我最大的痛苦就是:想减轻你的痛苦,却没有办法。妈妈呀……
最后一个早晨,母亲醒来后,问我一夜没睡,累吗?问我跟单位请假方便吗?她一辈子都是这么个人:生怕给别人带去不方便,包括对自己的儿子。
她又跟我追忆了一下犯病的情况,说那天不该出去晨练,结果冻感冒了,触发了心肌梗塞。她语气平淡,但看得出内心挺后悔的,不仅后悔自己发病,同时后悔因为发病给亲人带来麻烦。我并不知道这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她也不知道。或许她隐约有所感觉,故意装着不知道?她自言自语地重复医生的话:“这七天都是危险期。七天后就能由重症病房转入普通病房。今天已第三天了……”似乎说给我听的。
她的早点是几汤匙稀饭,怕增加心脏负担,医生不让她多吃东西。她悄悄告诉我她很饿,表情像一个老了的孩子。我握住她的手,让她忍一忍。她就忍住了。医生过来查房、量体温,母亲很乖地躺着,用胳膊夹紧温度计。我坐在床边,向医生咨询着病情,觉得自己像母亲的家长。“妈妈,你可要挺住哇,儿子给你撑腰呢!”
父亲来了,替换我回家休息。我补睡了一会儿,起床后在空荡荡的家里转一圈,忽然有凄凉的感觉。母亲不在家,家不像家了。泪水控制不住流了出来。
赶往医院,在母亲病床前站住,她的病情又加重了,觉得心都跳到嗓子眼,很疼很疼。父亲和我连忙通知医生,抢救的医生、护士纷纷涌进病房。我被赶到门外,只能从门缝往里看。母亲疼得受不了,翻身从床上坐起,想找地下的拖鞋。一定想回家吧?医生把她按住,然后使用医疗器械抢救。
我永远忘不掉母亲侧身坐起的背影,想起身回家的背影。可惜不能上前搀扶她,只能站在门口泪流满面地看着。她的命啊,不掌握在她手里,也不掌握在我手里,甚至不掌握在医生手里,彻底掌握在上帝手里……在上帝面前所有人都是无能的。
两个多小时的抢救无效,母亲停止了呼吸,也结束了自己的痛苦。我承受的另一种痛苦,无法减轻,还在逐渐增强。“妈妈,我只能接你的灵魂回家了。”一个儿子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目睹母亲的死却无能为力,但比母亲离去时自己不在身边要好一点吧?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因为三天的治疗和最后的抢救,母亲身上有针眼和小块的淤痕。因为心脏衰竭引起窒息,母亲脸色发青。我成为一位受难的儿子:和医院的护士一起擦拭母亲的身体,给她取下病号服、换上寿衣。再一次握住她变冷的手,她已没有感觉,不设防地躺在我面前。就像我诞生时,也曾如此不设防地躺在她的怀抱里。这才是我真正的出生地!我的出生地不是南京,也不是南京某医院,而是南京的一位普通市民的身体,就是眼前这个沉睡的女人。她在我心目中比一座城市还重要,正是她使我跟这座城市产生了联系。“失去母亲,等于失掉最遥远的故乡,故乡中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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