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前,我九个月大,妈妈在厨房洗碗筷,爸爸守着小黑白电视看球赛,我在摇篮里独自玩耍。没有人发现我攀着摇篮的边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直到我重重地跌到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们才惊慌地跑过来。
我伤到头部,从此双目失明。突然降临的灾难总是难以承受的,我最亲的人彼此指责,怨毒的话冲口而出,伤对方也伤自己。半年后他们不再争吵,平静地分手,房子和我判给了妈妈,从此我的字典里面没有父亲这个字眼。
妈妈没有正式工作,离婚后她把我的摇篮改装成一辆简陋的推车,每天天还没亮就带着我卖早点,我们俩以此为生。按说相依为命的两母女,一定很亲,可是我们不亲。第一天上学,我牵着她的衣角,她一掌打掉我的手,你要自己记住路,我没空每天接送你的。一星期后她果然不送我了。我说我会害怕。她丝毫不理会,推着车子离开。那天,在陌生人的帮助下,我一路哭到学校。
十八岁时我离开学校,找了一份流水线的工作。尽管我是盲人,可是我干活并不比健全人慢,我挣到的奖金总是生产线上最高的。
第一次拿到工资,摸着钞票上凸起的小黑点,默默在心里算了一遍金额,心里的满足感差点逼出了眼泪。
盘算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请同事帮我看颜色给她买了一件羊毛衫。她们说是紫色的,对颜色我没有概念,只知道毛衣摸起来很软。以为她会喜欢,没想到她会凶狠地骂我一顿。败家子、累赘……形形色色的词从她口里到我耳里,我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只剩委屈。
她说,别以为挣了两个钱就不要做饭,去做晚饭。那顿饭,我如同嚼蜡,她却吃得津津有味。
曹阳是新搬来的邻居。我是先认识他的琴声,后认识他们一家人的。
我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男孩。妈妈发现了我的秘密。她每次回来看到曹阳在我们家就摔东西,直到曹阳尴尬地告辞。
背着她,我们仍然交往。我很感激曹阳的父母,他们接受一个盲女做儿子的女友。
我以为我真的握住了幸福,没想到幸福那么短暂。那天我没有等到曹阳,却等到了他的妈妈。
她说,孩子,我们可以接受你是个瞎子,谁叫我儿子喜欢呢。可是我们不能忍受你的家庭,你的妈妈……唉,孩子,别怨我们。
是放手的时候了,谁叫我是个盲女,没有权利去爱。
我是在她去世后认识连城的。我正在整理她的遗物,连城找上门来,自我介绍说,自己是眼科医生,愿意免费为我做手术。我拒绝了。这些年,早已习惯凡事不求人,不想欠谁的人情。
连城不放弃,天天来做我的工作。我烦了,质问他到底要干什么。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母亲,在她三十二岁那年查出了子宫癌,那时还是早期,还有选择:切除肿瘤还是切除子宫。她说我有女儿了,切除子宫吧。要是我死了,谁来照顾我女儿。
连城说那个母亲不管生活多艰难,她也没有放弃自己的信念——一定要治好女儿的眼睛。前些天,她说自己是最后一次来找我,因为她的癌症没能断了根,终究又复发了,太痛苦,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她最终还是走了绝路。
他在妈妈的枕头里找到了存折,把数字读给我听。我吓了一跳,妈妈竟然背着我存下了这么大一笔钱。
我朝着连城呼吸的方向望着,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如钝刀缓缓地割过手掌,是切肤的痛。难怪没有人肯娶她,难怪她每次回家都要花很长时间洗澡。她想洗去的,无非是男人留在她身上的气味和屈辱。
我所知道的妈妈的一切,都是别人告诉我的。如果我是健全人,一定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早些理解妈妈。平生第一次恨自己是个盲女,拖累了她一生。生活给予的苦难,她一直独自承担,正因为这样,她比一般人更明白独立的重要性。而我,一味沉浸在自怜自爱里,一直在误会她,恼恨她的冷漠。
为了完成她的心愿,我决定动手术,连城说我答应了你妈妈要照顾你一生。这才知道,妈妈不止破坏了我的初恋,也不断破坏连城的恋情。她是想把连城留给她的女儿。
手术的前夜,握着连城的手还是很害怕。他说不要怕,你站起来,好好摸摸你家的家具,有没有留心它们跟别人家的家具是不同的,一般的家具都有棱有角,你们家的都是圆的。摸摸它们,体会一下你妈妈的爱吧。
那一刻,眼泪如水,浸湿了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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