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刚停下,不,是还没停稳,我们就被包围了。其实那阵势我透过车窗已经看到了,黑压压的人群把路旁的人行道占得没了缝儿。只是没预料到,他们这么快就闻风而动,见有车子开过来,就蜂拥而至,简直是一支快速反应部队。
正驾驶和副驾驶座位上的我俩,一时间仿佛成了被免费观览被随意打量的天外来客。一对对眼睛齐刷刷地投向车里。我摇下车窗。他们又凑前了一步。
“找保姆吗?伺候病人?老年人?我都行!”人群里有个老太婆先开口了,她的眼神有些焦灼,看样子等活计等了时日不短了,恨不得马上有人能把她领走。看她的容貌年龄倒像是该享受“伺候”了,可她的话语胸有成竹。
“不,我们想找工人。”
“干什么?日工还是月工?”一个中年男人挤过人群,把头探进来。
“按天算,手工活。”随后,我们简单地介绍了下。
“我知道,我知道。这活我干过的,去年在大港,也是这活。”中年男人显然很兴奋,他迫不及待地接过话茬。他在说,他的周围,一双双耳朵竖起来,一对对眼睛圆睁,唯恐错过什么信息似的。
城里人称他们“水猫”。就是那种来了粗重的急活,临时在路边就能把他们找来,或来这儿,市民都熟知的临时工市场就能挖来的“人力”;是干完活数了钱扭头就走的那种;是走在大街上,没人肯多看他们一眼的那种;是从衣着打扮和神色就能一眼辨认出身份的那种。他们在街上,或在大桥下聚集,等活,找活。
我坐在车上,不是轿车,是粗重的箱货车。即使这样,也让我感觉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势。或许是错觉吧,因为他们压根就不在乎你是谁,以什么方式、怎样的口吻和他们说话。他们直奔主题,能谈来活计就好。他们也习惯了团团围住疾驶而来的轿车,讨价还价一番后,被带上车呼啸而去,或是继续揣着手,嘻哈地相互推搡着又堆到桥下或蹲到路旁。
我却因此局促,不安。我更希望是和他们对面、站在同一高度的地平线上,你来言我去语,有一句没一句地交涉,那样我心里会更舒服些。可车门打不开,车被拥得太紧了。
听了我的介绍,中年男人问我地点在哪儿,我告诉他比大港近,在市区,但是市区外环。
“你住哪儿?怎么去啊?”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可以不在我了解范围内的问题。他迟疑了一下,略显自嘲地说:“我住哪儿?哈哈!我们居无定处,到点不误,给你干活去就是了。”
他又强调了下:“你放心,你一个电话,我就到。”那语气,像是他手里握着个千军万马,一吆喝,要多少人有多少人。那份把握和自信,好像什么活计都不在他话下。
似乎谈妥了,我记了他电话号码。正笃驶脚下的油门踩动,反光镜里,人影变成了小点点,我竟然发现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
我不愿承认我的泪是慈悲泛滥,我有资格以慈悲自居吗?我果真比他优越吗?我们都是当初女娲娘娘一把黄土捏成的泥孩子,各自选了角色,到生灭世界来戏耍一遭。辞行前我们都曾信誓旦旦“无论怎样的境遇,我愿意面对,我能行”;我们给自己打长工,兑现我们和生命签的那份契约,直至工期完成圆满交活。在这一次的时空剧情中,我临时客串一个叫“雇主”的角色,他友情出演一个叫“佣者”的人物。这一生也许物质上我们暂时贫富有别,本性我们永远没有贵贱之分。
但他和我确实不同。我有幸赢得了个“属于自己”的营生。我被上天恩赏了一些叫“订单”的物件。订单多时,我会因劳务短缺而寝食难安;拿不到定单时,我又会忧心忡忡。而这汉子,他更像是个绿林草莽之夫——我有一双手,我有一双脚,我有的是力气,我的勇气没丢,我有机会,我的信念尚在,明天不会太糟!天没绝望,地上肯定有我一口干粮。我远走他乡,就相信一定有个活计在等着我,有个地方供我栖身,我何惧何怕何恐何愁?
我们同在命运的赌注里孤注一掷。这一局他虽不一定赢,但气势上,他比我潇洒,比我壮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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