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醒过来了,心脏跳得忽快忽慢的,让她有些吃不消了。
老太太就想:差不多喽,自己要走,也就在这一两天喽。老太太已经76岁了,身体倒还好,只是今年,大冷大热,对他们这些老年人,是很致命的伤害呢。这不,自己就觉得从春节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老太太转头,看见旁边的暖椅上,躺着自己78岁的老头子,心里,稍稍安慰了些。
太阳暖暖的,正在向天边垂落,老太太就想起了和老头子,这一辈子的时光。
年轻的时候,老太太是四邻八乡有名的美人儿。说媒的人,踏破了她家好几根门槛。可是,可是她心里早有所属。她,看中了村中那个小学校里,惟一的教书先生。
那是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长着很好看的一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满满的笑,让人就心醉得不行。两个人曾经多次在村中的小道上迎面走过,都只是短短地对视一眼,然后双双红了脸,低了头,匆匆地擦肩而过。短短的相遇,却是两个人最幸福的期待。谁知那一年,她的父亲去外面采办年货,回来时遇到了土匪,危急关头,被一个五大三粗的过路客,舍命救了下来,还替父亲挨了深深的一刀。
在她家里养伤的时候,她在床前端荼递饭,完全是出于报答这个陌生男人,对父亲的救命之恩。
等到这个汉子的伤势渐好的时候,这个汉子就开始忙里忙外的,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农活和家务活。别看他粗枝大叶的样子,竟是个全能手,洗衣做饭,田间地头,春耕夏种,修修弄弄,竟没有他不会的活计,把她的父母给欢喜得不行,就经常陶醉在四邻的夸奖和羡慕声中。这让她非常心焦,因为她在一个晚上,偶然在父母的门外,听到了要这个汉子入赘。她就软软地靠在门边,没了主意。第二天,故意去那条和教书先生经常偶遇的巷子,徘徊了很久,都没有见到。后来问了村里的一个孩子,才知道那个教书先生,已经回城多日,说是家中有事,要三个月后,才能回来。
那个教书先生再回来的时候,匆匆地跑到她家门口,就看到了她家门上,醒目而刺眼的大红喜字,看见了院子里一身红衣、满眼幽怨的她。
从那天起,那个教书先生就彻底地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后来,后来就跟着那个汉子,安安心心过起了日子。
新中国成立,三年自然灾害,十年“文革”,改革开放,风风雨雨,雨雨风风。两个人从农村来到城市,相依为命,相互扶持,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就到了现在,老态龙钟的样子。不容易,实在不容易啊!
老太太这样想着胸中有些发闷,就咳嗽起来,惊醒了一旁午睡的老头子。
老头子赶紧起身,关切地看着老太太,就手倒了一杯水。老太太捧了暖暖的水杯,看着自己的男人,想自己,和这个男人过了这一辈子,还有什么遗憾吗?好像没有吧?这个男人心思实在细腻得可以。对这个家,也实在没话可说。再苦再难,都把她们娘几个,照顾得妥妥当当的。两个人虽然在一起,极少有什么话,却有着多年培养出来的默契。有时候,就默默地坐在一起,手握着手,什么也不说,都能静静地坐上那么一天。
为了这个家,这个老头子也是一身的病了。快80岁的人了,每天依旧忙忙碌碌的,仿佛是一台不知疲倦为何物的机器。而自己,自己当初嫁给他的时候,是多么多么的伤心,多么多么的不情愿啊,现在牵手走了这么多年,却只有他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始终如一。
老太太这样想着,眼睛就渐渐地潮湿起来。忽然有些孩子气,就轻声地问眼前这个男人:“老头子,说说看,如果有下辈子,还愿意和我做夫妻吗?”老头子被老太太这突兀的问题,弄得愣了一下,就展开满脸的核桃纹,笑得很神秘:“一定喽。如果下辈子,我托身成了大官财主,就去找你,让你好好地跟我享享福。如果,如果还是这么穷,就不喽,就帮着你,帮着你找个有钱的人家。我呢,我就在你家附近,远远地看着你,只要你能过得好,就成了。”
老太太很感动,就幸福地笑着说:“你是个臭老头子,还在我家附近,在我家附近干什么?”老头子就转头,认认真真地看着心爱的女人,认认真真地说:“不干什么,就,就做个教书先生吧。”
老太太忽然愣住了,哀伤地看着这个和自己共度一生的男人,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眼里的泪,却无休止地流了下来。
过了很久,老太太深情地说:“老头子,我要走了,抱抱我吧。”
老头子就慢慢地起了身,轻轻地,轻轻地把老太太搂在怀里。老太太就在老头子耳边,呢喃着说:“老头子,下辈子,咱还做夫妻啊……”
老太太和老头子的小孙女,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夕阳西下,火红的霞光,将老头子和老太太满满地笼罩在一起,就说:“羞羞,爷爷,奶奶,看不出来你们还这么浪漫啊。”于是惊讶地发现,爷爷和奶奶幸福地相拥着,已经双双去了。
许多年以后,不知我是否也能这样离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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