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时间都是放大的,所以,在我们五年级的时候,看刚进校的新生,觉得他们实在是太幼稚了。在我们这所校舍十分紧张的小学里,教室都是一室多用。我们班级的一间,在中午散学后,就做了一年级生的饭厅。总共大约有二十来名学生,中午家中无人,就在学校吃饭,由一名卫生老师,到里弄办的食堂打来饭和菜,分给他们。所谓卫生老师,就是学校医务室的一名医务员,粗通保健常识,主要用来应付学生紧急发生的事故,其实也要兼做一些杂活。这名老师年届中年,戴副眼镜,显然不是个干活利落的人,每每忙得汗流满面,眼镜落到鼻尖上,头发黏在腮上。尤其是分菜,眼睛没有准头,总是一碗多一碗少,再将多的舀给少的,少的又成多的了。终于分停当,她便袖手坐在讲台边上,监督小孩子们吃饭。小孩子们一律低了头,努力地扒饭,咀嚼,可怜他们连筷子都捏不牢呢,饭菜也不一定对他们的口味,但他们总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将他们的定量吃下去,最终完成任务。
我们下了课后,总不急着回家,而是拥在窗口,看小孩子吃饭。然后,慢慢地,我们便潜进去帮着分菜分饭。那位老师对我们的擅自插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她不好派我们工,但我们的帮助很是有用,解决了她的困难。有一次,她主动从小孩子们的伙食中,取出一块面包让我们几个分食,表达对我们的感谢。于是,再渐渐地,我们得寸进尺地,开始给小孩子们喂饭。他们和我们显然要比和老师亲近,因我们没有老师的威仪,他们喊我们“大姐姐”,很依赖地望着我们,我们给这一个喂饭时,那一个还流露出妒意。所以,我们很忙乎,往往耽误了自己回家吃饭。
我们喂饭最多的是一名女生。她个子挺高,比同龄的男孩子几乎高出一头,皮肤特别白皙,长脸,尖下巴,短发,她显得有些大,属于那种从小就有淑女风范的女生。她吃饭最慢,而且勉强,就好像没有什么食欲似的,总也不能将她的那份吃完。给她喂饭也很困难,倒不是说她不听话,相反,她很合作,一勺饭送过去,她极力张大了嘴含进去,然后开始咀嚼。她咀嚼的过程很长,中途几次下咽,都难以完成。最后几乎是直着脖子将这一口东西吞下去,看了也叫人不忍。有几次我们没了耐心,放下她,照顾另一些孩子,这时候我们看见她的眼光,她用企求的目光看着我们,我们才知道她格外地需要我们。
在这漫长的喂饭过程中,我们会问她一些问题,她显然是想留住我们,生怕我们丢弃她,就很积极地回答我们。她说话的声音尖而细,就像唱歌的人用的假声,并且很急骤,有一点类似聋子听不见自己声音的说话,无法调节音高与频率。从此来看,她大约是很少开口说话、与人打交道的。本来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和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话题呢?可是不曾想,事情竟变得严肃了。好像是问到她的妈妈,她的回答忽然令人费解起来,似乎是,妈妈走了。走呢,也不是一般地走,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内容:她夜里被吵醒,有一具烟灰缸敲碎了另一件什么东西;还有一日,一名什么亲戚上门;再有,谁的哭泣。最终,有一日,她从幼儿园回家,那时,她在幼儿园的大班,路上,父亲对她说,妈妈走了。她说着这些的时候,嘴里始终含了一口饭,她几乎是带了一种急切的心情,尖着声音快快地说。当我们劝她慢些说时,或者咽下饭再说,她并不听,依然径直地说下去。然后,就有很细的泪珠沿着她秀气挺直的鼻梁,缓缓地流下来。饭已经全冷了,时间也不允许了,老师过来收走了碗碟,我们为她担心,下午要饿怎么办?她说不要紧,她有饼干,说着就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铝制饭盒,给我们看。饭盒上箍了牛皮筋,里边整齐地放了苏打饼干,满满一盒。她说是她父亲替她放的,我们看见了一双父亲的细心的手。她盖好饭盒,重新箍好,放回书包,走出了教室。那位老师对我们说:“你们不要问她太多,她的妈妈和爸爸离婚了。”“为什么呢?”我们问。老师嗫嚅了几句,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来,只是又叮嘱一句:“不要再问了。”
过了几日,是一个周末,下午没课,吃过午饭,家长们便将孩子接走了。于是,我们看见了她的父亲,一个也是苍白的、斯文的、忧郁的男人,没有一点笑容,却是温柔地将女儿抱到自行车后架上坐好,然后自己从前边跨过横梁,坐上车垫,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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