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自打我出生就玩命挖掘我的优长——
我刚出世四个年头之后,估计他嫌我又瘦又小,开始带我打羽毛球,一打打了八年。打到我们可以用一个小时的时间边走边传球,从家门口一直传到松花江畔再传回来,而球不许落。打到他喊“肚子”,我就必须把球打到他肚子上,他喊“鼻子”,球就得上他鼻子。打到我完全可以不看球,只看他挥球拍的方向、用声音判断他的力度就能接到。打到我感觉自己像一部机器而非人类,不堪忍受奋起反抗,终于终止了这项运动。
听说我嗓子好,他让我娘教我识谱,并翻出来他做音乐老师时用过的教材,让我学唱不同民族风格的代表作品。只要一有亲友的聚会,他就逼我当众唱歌。偏逢我从小脸皮儿薄,干唱的话,腿抖;有麦克风唱,手抖;还没唱呢,只一想,就心慌意乱,手心出汗,并且冰凉——着实是生不如死!所以每每在大家掌声雷动了两三次之后,就只能听见我们爷俩的相互指责声而绝非我的歌声。于是那个时候,我就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年关”,长大了些更是无比痛恨KTV的前身卡拉OK。
我进了哈尔滨话剧院,听说当演员要全面发展,老人家说:“艺多不压身。”便买了一架切尔钢琴冲我无比期冀地笑。今年,是该钢琴落户我家的第十个年头,基本上到目前为止,我爹始终是它的孤独的演奏者。
战友话剧团的领导同志们喜欢让我写各种汇报文案,并想在此方向上重点予以培养。可惜我不喜欢,百般逃避。我那消息灵通的爹呀,却大老远寄来两本书《公文写作技巧》,恨得我只想把书烧成灰,用奇臊无比的兔子尿搅和成墨汁泼到我讨厌的人的嘴里。
不知不觉,我快而立了。世界发生了巨变,我也产生了小变。现在的我有点爱显摆,经常把练羽毛球的经历当作吹嘘的资本,在茶余饭后讲给各路朋友。别人打球,我看不上,结果自己荒废太久,真挥起球拍,意识尚存,体力不支。
我依然不好意思当众唱歌,但专门喜欢在KTV抱着麦克风给别人配和声。没人的时候吧,美声唱法更是我的最爱,前两年开始,又疯狂地迷上了原生态,高兴了还当着大伙的面吼上一段信天游,心里头那个美呀!
当兵最难熬的日子里,跟骂我是流氓的队长赌气,在排练场的钢琴键盘上贴上简谱,生生用了一个礼拜弹会了《乡愁》。如今,就是逛商场,我也会行家般地在钢琴前驻足,然后信手一弹。马上就能听见售货员的逢迎:“先生您弹得真好!”然后我微微一笑,合上琴盖,轻描淡写地来一句:“嗯,这琴还行,高低音不错。”并赶在售货员说:“那您买吗”之前消失掉。
公文,倒是誓死都不写,可写开了博客,也写开了剧本。“写开”不是结果,写得难看没人拍更是必然,关键是慢慢发现,我这种内向性格的族群需要找一个恰当的宣泄情绪的载体,文字正好可以让我心静气沉,敲击键盘的声音让我觉得自己特别有文化。
父子之间关系的变化很微妙:顶小的时候崇拜父亲,青春期厌烦父亲,年轻的时候瞧不起父亲,等自己老了以后就会发现,原来身上竟有那么多和他一样甚至远远不及他的东西:
我爹很倔,我也倔。我爹好絮叨,我也挺啰嗦。我爹抓不住重点,我比他更茫然。我爹能把家里的物品摆得很乱,我不但能让家里乱,自己还懒得洗澡。
我爹逢年过节爱显摆他的儿子,我不分时间不分场合都想向别人证明我的能力。
不能再比下去了,忽然很想我爹,还有娘,想到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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