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名叫吴碧华,在一家便利商店工作,是一名普通得如同路边任何一粒石子儿的中年妇女。
说石子儿或许有失公允,毕竟,她身高157厘米,体重70公斤。真要说成石子儿,也是一粒膨胀、浑圆、放大千倍的石子儿。毋庸置疑的是,她普通至极。
小时候,我平常都喊她“妈”、“妈妈”或“吴妈”;家里来了朋友,我会跟着他们一起喊她“吴姨”;在亲戚面前,我便壮着胆子喊她“吴姐”。
她假装不生气,白嫩的脸上笑容荡漾,慢悠悠地踱步过来,一巴掌打在我的嘴上:“叫你没礼貌!”
我当着亲戚朋友的面,闭上眼,“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妈脸上挂不住了,赶紧说:“别哭了。瞧你,天上的一片云都被你吵昏了头,掉到你脚边了。”
我睁开眼,哪里有什么云,便接着哭。
“你是我从池子里钓起来的云。”我妈说。
听闻这话,在任何场景下,我都会止住哭声,破涕为笑。
你是我从池子里钓起来的云。到现在我也顶喜欢这个故事。当所有父母面临年幼无知的孩子提出“我从哪里来”的问题时,我妈告诉我说,她年轻的时候,路过一个池塘时,看见有一片云忽然挣脱天空,像拼图脱落了一块一样,醉醺醺地飘到她眼前,开始围着池塘打转。转了三圈后,那片云一个猛扎子跳进池塘,几秒后又浮出水面,眼睁睁地瞅着我妈。我妈便找来一个鱼竿,顺势钓起了那朵云。那朵云就是我。我就是这么来的。
“云为什么醉醺醺?”我问。
“喝了酒,它飘来的时候手里抓着一个酒瓶。”我妈说。
“云很能喝了?”
“三杯不醉,三斤不倒。”
后来我才发现自己酒精过敏,只要沾一滴酒,便全身通红肿胀,无一例外地成为一只需要打针治疗的龙虾。
“你叫肖云三,因为那朵云围着池塘转了三圈。”我妈说。
从小到大,我的学习成绩一流,泡妞技术三流。直到上了大学,也没交到一个女朋友。
那时,我正暗恋着大学里一位名叫火皮皮的姑娘。我妈听完我对她暗中收集的性格特征和兴趣爱好后,问我:“文艺青年了?”我沉吟片刻,点点头。
“文艺青年就是裱在墙上的画了?”我妈问。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写诗吧。”我妈建议道,“请吃饭、看电影、送玫瑰显得俗气了。写诗得了,一个字如同一个吻,吻不能太多,重质不重量,诗短,正是爱情的最美致幻剂。”
诗交出去后不久,火皮皮果真成了我的女朋友。
“那些类似粽子、饺子、包子之类后缀‘子’的东西,能不能别让你妈给我了。那些东西很容易发胖的,我放着不吃,最后只有扔掉。”这次,皮皮像往常那样,接过我妈让我转交给她的几袋食品,却说出了不同寻常的话。我一怔,条件反射地说了句“去你妈的”,并一把夺回了皮皮手里的塑料袋。
“靠!肖云三,别忘了,说不定她以后也是我妈。”皮皮的声音有些颤抖,像驶过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
“没那可能了。”我掉头就走。
在不伤害心爱的人的前提下,去保护一个珍爱的人的能力,冲动年轻的我并不具备。那件事以后,我和皮皮虽没说分手,但旷日持久的冷战已经打响。我俩都端着枪,密切关注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对上对方的目光后,却假装无知无觉,并反感地别过脸去。
趁着这段难熬的时间,我索性和七妹去了西藏旅行。
“逃得再远,也逃不出自身。”在布达拉宫的转经筒前,七妹忽然对我说。
在西藏旅行期间,七妹举着相机向处处一览无遗的美景撒网,收获颇丰。我则随身带着老子的《道德经》,一路走一路翻。连路边卖酥油茶的当地老人也看得出来,我对这里的美景并不感兴趣。
“你很麻木。”老人告诉我说。
“麻木?这个词居然赖我身上了。”我惊讶地看看老人,又瞅瞅七妹。
七妹在一旁不怀好意地笑:“你以为,对恶袖手旁观才叫麻木?对美不为所动也叫麻木。”
那一瞬,我猛然醒悟:赏再多的美景,也不敌看皮皮一眼;阅再深的《道德经》,也不如睹皮皮一次。这就是我站在宏伟神圣的布达拉宫前,持续麻木的原因。
回到宾馆后,我迫不及待地拨通了皮皮的电话,电话占线;再打,还是占线;半个小时内,一直占线;一小时后,七妹敲响了我房间的门。
“吴姨喜欢吃饺子、粽子、包子?”七妹忽然问我。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你知道皮皮把吴姨给她的饺子、粽子、包子扔哪儿了吗?”七妹追问道。
我听着一连串的“子”,直摇头。
“你家冰箱里。”七妹晃了晃手里的手机,“皮皮刚打电话告诉我说,吴姨前两天发现了。她叫去皮皮,对皮皮说了很多话。”
原来皮皮刚才是在和七妹通话。
“事情很简单。吴姨喜欢吃面食,以为皮皮也喜欢吃面食。你不知道皮皮肠胃不好,吃面食拉肚子么?”七妹说,“皮皮不知道如何回绝吴姨的好意,只有收下,趁吴姨不备时,偷偷放进你家冰箱里。”
我有点透不过气。
“顺着她,像顺着转转经筒一样。只要你爱她,地球南逆北顺、自东向西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一次,七妹的话射进了我的心里,正中靶心。
在电话里,我问皮皮,我妈对她说什么了。
“吴姨说,你的肠胃可以拒绝饺子、包子、粽子等后缀‘子’的东西,但你不能拒绝我给你的票子。说完,就朝我手里塞了几张百元钞,说,买自己喜欢吃的去,只能‘YES’不能‘NO’。”
票子?!亏吴姐想得出。
“还有呢?”
“吴姨说,至于要不要拒绝我的儿子,这就得你自己决定了。”皮皮说。
我俩在电话里沉默了几秒。
“告诉吴姨,我要定了这朵她从池子里钓起来的云。”
很久以后,我的耳朵捕捉到了这样一句话,微微震颤,却持续有力。
从拉萨的这家宾馆望出去,窗外湛蓝如洗的天空里,有一片云忽然挣脱天空,像拼图脱落了一块一样,醉醺醺地飘到我妈眼前,开始围着池塘打转,转了三圈。
你叫肖云三。
吴妈,我真的顶顶喜欢这个故事。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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