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院里并排挂起两件黑色的寿衣,挂在晾衣绳上。
爷爷和奶奶喜欢坐在藤椅上晒太阳,他们坐在两件寿衣前,爷爷捧一本经书在读,奶奶絮絮叨叨地讲着话。
有时爷爷会睡着,头歪在一边,经书搭在椅子上,她听不到回答,便会起身蹭到爷爷身边,把脑袋贴在他的胸口,许久才松一口气,又絮絮叨叨。
他们的身子沐浴在光芒中,他浅眠,她微笑,好像初坠情网的少男少女。
美好得仿佛油画一般。
他开始嗜睡,每每她讲不到几句话他便沉沉睡去,奶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个人絮絮叨叨,目光平静哀戚。
有一夜我从梦中惊醒去倒水,经过她的房间,灯亮着,她跪坐在床上,俯身闭眼把耳朵贴在爷爷胸口,听到我的声音,她抬头看了我很久,才轻声说:“囡囡,你,你来听听,他还……在吗?”
她找不到更好的措辞,只能固执地用在与不在丈量生死。我听话地走过去,像她那样把头贴在他的胸前,爷爷闭着眼,脸上每一道细小的皱纹在光影下都盛着满满的笑意,就像睡了一般。可他的手却在慢慢冷却。
奶奶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表情,末了,她眼中的希冀一点点消散,像不知所措,更像早已预料到结局。
“囡囡,别哭。”我没有哭,我听到她嘶哑的嗓音如树皮般粗糙,我听到她的眼泪一点点倒流回心脏,咸涩的,苦痛的,无声地融在血液中,缓缓流过四肢百骸,归于沉寂。
她没有哭。有一天她看着我说:“囡囡,等我走了,把你爷爷的书都烧给我们吧,在那头我们还可以这样。”她扯着我的袖子仰起头,时光在她的脸上刻下太多沟壑,阳光把她的头发晒得花白,尘埃落入她的眼睛,不再清晰明亮。她笑着,仿佛在讨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听得心惊。她的脸上身上长满了斑点,土褐色的,泥土的颜色,土地像是一只巨兽张大嘴巴迫不及待地想把她吞入腹中。
她时常发呆,闭上眼张开双臂,阳光细细碎碎地洒在她的怀中,恍惚中我看到一个年轻俊秀的少年从阳光中走出,轻轻拥抱她。她闭着眼,眉目清秀皮肤光洁,是少女的模样。他用虚幻的身体环抱她,她抬头微笑,宛若时光出了差错,他们跨越了时间与生死,在小小的院子里,在冬日的阳光中,缓缓拥抱。
美好得让人想要掉眼泪。
临近春节,她终于没有力气坐在椅子上,像是解脱般愉快地笑着。她拉着我,含糊不清:“囡,囡,奶奶很快乐,你别难过,为我快乐,你记得,记得,那些书。”我开始哭,眼泪汹涌地砸下,总有人是要掉眼泪的,总有人是要难过的,奶奶,今生我将这汹涌的感情发泄出去,来生的你要平安喜悦。
她的眼中满是歉意与不舍,却再没有力气说话。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奶奶牵着我的手慢慢地走,她很轻,仿佛是飘在空中。灵魂能有多重呢?风会吹散它,雨会冲垮它。她放开我的手,轻轻挥了挥,像是告别。在光的那头有一个少年,温润地笑,像被水化开的水墨画,氤氲地有了一层雾气。
她向他走去,步伐缓慢蹒跚,她脸上身上的斑缓缓退去,白发渐渐变黑,皱纹在消失。她越走越快,她开始奔跑,以一个少女的姿态奔跑,她的衣袂翻飞,很多鸽子呼啦啦地飞过,带起风一般的呼啸。少年缓缓张开双臂,微笑。好像有很多光芒一起绽放,破碎,旋转,升华。
他们缓缓拥抱在一起,宛若雕塑般恒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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