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姨和婆婆不合。
最有名的一桩旧案是,她怀孕七个月时来合肥办事,挺着肚子走进婆婆家,已近饭点,婆婆却只字未提午饭的事儿。
孕妇怕饿,孙姨坐立不安。到下午一点,婆婆忽然说,再不走,你就不能在天黑前赶回六安了——那时,姨夫尚在千里之外的部队,孙姨还在六安娘家附近的中学教书。
孙姨的小叔子多年后回忆:“嫂子哭得那叫一个惨啊!”孙姨听着,又哭了:“你见过不给孕妇吃饭的吗?我还怀着他家的孙子!”
据说,孙姨此番遭遇,根源在于她的妈妈。孙姨的妈,我喊作“孙姥”的,早年被军阀霸占。后来,军阀逃走,她重获自由,从东北来到安徽,又改嫁,过去的事都被刻意地隐瞒。
孙姥的秘密最终被发现,对孙姨及她的婆婆都是冲击。两人一度是闺蜜,孙姨的婆婆一直为自己的出身骄傲,现在,最好的朋友竟有“不堪”的过去,她比任何人都更刻薄、更坚定地攻击孙姥。
“那些年,我真恨我妈。”孙姨说,“恨她让我错失找回亲生母亲的机会。”
孙姥从未隐瞒孙姨养女的身份。孙姨读大学时,听说一个同学正好来自她的出生地,并想跟去看看时,被孙姥撞个正着,大闹一场。
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一天,孙姥没打招呼,就来学校。她背着成罐的猪油、肉酱、咸菜和刚炸好的麻叶来到孙姨的寝室,却发现孙姨不在。她问清情况,立马飞奔去车站,将孙姨揪回。
在寝室,孙姥打碎带来的瓶瓶罐罐,坐在地上一边捶腿一边哭。一层楼的女孩都围过来,甚至惊动了老师。
孙姨说,几年后她再有机会去寻找生母,却得知生母刚刚过世不久。“那一刻,我真恨她。”
那次,孙姨在合肥婆婆家遭遇冷待,回去后,母女俩爆发了激烈冲突。满腹委屈的孙姨回到家,狼吞虎咽地吃下孙姥准备的丰盛饭菜,泪眼婆娑地哭诉婆婆的所作所为。原以为能得到安慰,没成想,孙姥站起来,气愤地转了一圈,回手给了孙姨一巴掌。
“她骂我‘没出息’‘就知道窝里横’。我被打懵了,回她:‘都怪你,你什么出身,所以人家才看不起我。’又说,你打我,只因为我不是你亲生女儿。”当时的场景,孙姨依然印象深刻。
此后,是漫长的冷战。
即便孩子出生,孙姨坐月子,母女间也很少说话。
在赶回来的姨夫的协调下,两人稍稍缓和,但也只是稍稍。之后,孙姨就正式随军了,和家里的联系不过几个电话,电话也只在收到孙姥寄来的肉酱、咸菜时才想起来打。
孙姨和姨夫因为工作忙,无奈之下要把孩子送回娘家。孙姥一口应了下来。孙姨的儿子在姥姥家,一待就是五年。有一回,孙姨探亲,一下车,儿子就扑到她怀里,孙姥站在一边。“腰也驼了,头发也白了,再没过去凶巴巴的样子。”错失亲妈的恨,怀孕时、月子里结下的怨这才渐渐消散,孙姨搀着一老一小回了家。
多年来,我总是听亲戚们谈论她们母女间不睦的旧闻,得知不久前孙姨的儿子回了趟六安,“要出国了,专门给姥姥上坟,告知一下”,不禁好奇。
“我一直以为,你们不合。”我说。
孙姨沉默了一会儿,提起孙姥临终时的情景——
房间里,只剩她们两个人,孙姥抓着她的手说:“我脾气不好,那年,你大着肚子还挨饿,我恨你不懂和婆家人争,恨你不像我的女儿,才打你。”
“为什么我后来对你那么好?因为你婆婆对你太狠了,我那时候才知道,如果我再对你不好,这辈子,你就没有妈妈疼了,你太可怜了。”
孙姨从平静到哽咽,稍顷变成嚎啕,在夏夜,分外凄凉。
而我知道,孙姥过世已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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