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回了,我都想象一个场景:在村里的街上,遇见爹娘,说几句话,而非多日不见的牵挂;只是淡淡几句,诸如啥时浇地啊、卖不卖粮食啊。真的没什么可以格外在意的,因为过不了多大会儿,就又会遇上;或是端着刚煮熟的饺子,紧走几步送到爹娘的院子里。
在我二十岁之前,生在农村根须百撼不动时,类似的场面几乎每天都发生。如果不是我所谓的努力奋斗,鲤鱼跃龙门“出息”到城里,刚刚过去的二十年也会每天如此。有二十年了,我在城市里,远远地回望着生养我的村庄,很客气地写出一些文字来。二十年间,每年有那么几次回乡,多是节日假期,至今也有百余次来来回回了。几个月不回,回来盘桓两三日:回家时,纵是黄昏也内心爽晴;离开时,心情没有一次不凝水成冰,回到城里一两天缓不过来。也就是几日,回乡的记忆就隐退在日常的事物中了,毕竟,大部分的日夜还是在城里度过。
这就是城乡第一代移民的感受,到死都不会变。家里只有我一个男孩儿,这时我多想有一个哥哥或弟弟,在村里爹娘的身边,那我就踏实多了。这显然不是我能选择的。二十年了,我算是扎根城里了,回一趟那个村子就算探亲,不远不近的距离,往返一趟总是一个事儿。有时回村呆上一两天,对城里也没抓没挠地放不下,上班呀、开会呀,我们离开的理由是:耽误跟谁吃饭了、旷工单位要扣奖金了。我们想不到,与一些不荤不素的人交往,一天可能扣掉的几十元钱,竟抵过了与日渐衰老的爹娘多呆上一天!
起初的时候,谁也难堪别离。娘素来是强硬的,女儿刚出世的那年,我在有暖气的城里过年,在电话里,喜庆的鞭炮作为画外音,娘却哭得稀里哗啦。渐渐地,她的心也硬了,说过年天冷你们就别回来了;说是那样说,我要硬回去她也不会动怒。这几年,明显老了的她又说:回来那么一下子,还不够高兴一会儿、难受几天的呢。她说过的,我却没太过心;每次看着我们走远,她都是要掉泪的;有时怕爹看见说,她的泪就在心里流。怎么可能呢?也就是那年没回去,每一年的五一、十一、春节,我都带着妻女老老实实回家,看完我的爹娘看岳母,别人的长假可以天南海北游玩,我们不行,爹娘是我们永远的景点。
很多人还不如我,家在千里之外,有的一两年都回不去一趟。春节就是一次全民亲情大汇聚,一来一回,便形成令交通部门如临大敌的春运。有多少人,听一首回家的歌就眼红落泪;又有多少蓬白发,在孤寂中黯然下去?我真羡慕家在本市的,一抬腿就到了爹娘的身边,他们的日常是我的奢侈。一次夜宴,一位已显老态的男人说:我得回家了,每晚临睡前,我都跟老娘说一会儿话,回去晚了她等着我不睡——此等心灵滋养,真令我等外乡人羡煞!
城里人、农村人,这两个词有所对比时,一般都有着距离在其中。我们其实是有了新家。在外多年,买房置业、娶妻生子,在新家的基础上,我们还有了新的生活方式与日常习惯。爹娘操持着那个老家,虽然有着青少年的根,但你会发现:在记忆之外,那个庭院其实已经不属于你了,对于它的很多东西,你已经不能适应。爹娘同样不能适应你的新家,他们有自己的天地,如仅就团圆而论,让他们在垂垂老矣的时候拔根迁移,也不人道。人们总是不愿正视两个家不能复合的事实,有时强拉硬拽,还会生出不少事端来。一来一往,都是探亲,爹娘与儿女之间,竟满是做客的感觉了!
在哪儿都要过活,吃喝拉撒睡,都要交往人,也会有个远近。与邻居处得还不错,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信任、托付。一日,突然悟到:按“聚散都是缘”的说法,这二十年间,与爹娘一年仅几日相处,也许就是上天的排定,血脉亲人之间,竟还不如与一个半路相遇的邻居缘分重。曾经拥有,不知何时回归,不知还能否回归?在街头巷尾遇见爹娘,享受那平平淡淡的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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