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年前,我的父亲因突发脑溢血在张家界的一家宾馆里病故。我赶去料理完后事,在归途的飞机上,写了悼念的文章。我写了他作为一个经济学者曲折坎坷的一生,然而谁也不知道,我故意回避了一个话题,那就是,父亲如何作为一位父亲。
其实,作为一个父亲,他也给我留下过许许多多催人泪下的感动。比如在我12岁生日的那天中午,父亲忽然递给我一本存折,让我把里面仅剩的一元钱取出来。我不会忘记这个日子。因为在那个年代,一元钱,是银行开户的基数。因此,营业员问我:“都取了?销户吗?”我不得不掩饰我的羞愧,含含糊糊地“啊”了一声,拿了钱,匆匆离开。回到家,我把一元钱交给父亲。父亲却从口袋里又拿出一元钱来,给我和姐姐一人一张,说:“你们到商店去,一人买一块桃酥吃吧。”那是20世纪60年代,不堪回首的“三年困难”时期。那是月底,家里正缺钱的日子。可那又是多么香美的桃酥啊,我把它细细地含在嘴里,让那酥香的渣渣儿一点一点在舌尖上融化……父亲就这样取出了存折里的最后一块钱,给儿子过了12岁的生日。现在,当我在电脑键盘上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然而,13年前,看着父亲躺在火化炉前的铁匣里,被缓缓地推进去的时候,尽管有无数类似的细节就像身后被风卷起的银杏叶一样,在我的周遭飞舞起来,我还是像一个陌路人一样站在父亲遗体旁。最后一刻,火化工问:“家属还看最后一眼吗?”我默默地摇了摇头。我瞥见他投来的诧异的目光。这铁石心肠,就连我的妻子都感到诧异。偶尔提起我面对生离死别竟毫不动容,妻子仍怪怪地看着我。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铁石心肠的来由。
我在家乡广西北海市出生的时候,父亲游学广州,随后又走得更远,到北京做了中国人民大学的讲师。直到1957年他回到家乡接全家移居北京时,我才见到他,那时我已经8岁。屈指算来,那一年,他也才28岁呀。父亲归来前,我已经无数次翻开祖母抽屉里的相册,偷偷看过他挺拔的身影。父亲归来在那小小的城市无疑引起了轰动,因为我看到他一次一次应邀赴宴。尽管在父亲面前,我仍然是羞怯的,内心却希望父亲为自己所“独霸”。这就成为他每一次出门我都要偷偷尾随其后的原因。
一次尾随的结果,我发现请我父亲一起进酒楼的,是我的姨夫,这使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撒泼使性儿的理由,我回来跟祖母又哭又闹,责问父亲为什么和姨夫吃饭都不带上我。一个时辰之后,父亲回来了,祖母还搂着我又哄又劝。见儿子回来,祖母便把儿子“训斥”一番,“命令”他承诺以后一定不得擅自行动。父亲没有回应祖母的话,冷冷地看了看我,突然一把把我从祖母手中夺过,扯到院子里便打。今天,我已经记不得打得重不重了,长大后读了《红楼梦》,知道自己挨的要比宝玉轻得多,更知道大概中国的儿子们,都难逃这一劫的。惟其如此,这个家才可奠定父严母慈的伦常基石。
就这样,父亲终于成长为一个中国的父亲。
而我,则永远远远地站在鸿沟的另一端,肃然地看着他。
甚至直到阴阳两隔的最后时刻。
不过在这一点上,最终,我还是要感谢我的父亲,因为是他,使我决心做一个别样的父亲。
至少,至今,我没有对自己的女儿有过丝毫的斥责,更不要说责罚和打骂了,甚至在她少不更事时,灌药之类的事都没发生过。有一次,我甚至和眼泪汪汪的她讨论了半个小时,直到她心甘情愿地张口把药吞下去。
现在她活得健康、快乐,学业优秀。
阿弥陀佛,她应该感谢她祖父对她爹的那顿暴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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