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青梅竹马,两家住在同一条弄堂里,对着门。可是我和他几乎没有说过话。他从小整天拖着两条擦不净的鼻涕,半赖在地上打玻璃弹子。我一出门,人见了都说我长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娘当我芭比娃娃似的打扮,天热的时候,我一味地只穿素色,最初我的模样。
他家种了好看的太阳花。每年夏天一过,爹总是遣我去他们家要些太阳花种子。他一包一包递给我,对我说这个是红色的,这个是橘黄的,这个是白色的。
我在学校里学着看敞开的青蛙肚子里的脊椎的时候,他学会了抽烟。再后来,我听娘的话,去离家不远的一个大城市念书,那里的男孩子笑容谦和,斜背着包,每天预演以后的人生。
那一年的暑假,我从学校回来,洗完头,趴在窗台上,看窗下的小泥地,也许可以种上太阳花。我顶着一头半湿的头发,轻轻拨开他家的门。那么多的太阳花,我蹲下来,笑眯了眼睛。
有人踢踢我的脚后跟。顺着一双黑布鞋,看到一条牛仔裤,然后是一件白布衬衣,那张脸叫人厌烦。耳朵根子很烫。“你家的太阳花那么好,我想问你借一点花种。”他的脸藏在头发和胡子里,不发一言,转身就进屋去了。我扯着衣服下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从屋里出来,把三个小纸包一个一个放进我手里。
“喂,”我喊住他,“这几包是什么颜色?”
他回过头:“蠢透了,你又不是头一回要花种。头一包是红色,然后是橘黄,再是白色。”
我红着脸一跺脚转身就出了他家的门。娘悄悄看了一眼爹,说:“对门家的儿子,早不念书了吧?”爹抿了一口老酒:“到底疏于管教了,居然自己在弄堂口子上摆了个水果摊子……”
2
家里的日子全靠看书来打发。
我从图书馆回来,特意从弄堂的另一头走,路过他的水果摊。他拉出一条小凳子,我坐在旁边。他递给我一个苹果。我往白地儿圆点点的裙子上一擦,咔嚓就是一口。他替我掸了掸苹果留在裙子上的污渍,说:“等卖完这些水果,有了钱,我就要到处去玩。我小时候就有个愿望,要去看遍风景。老在同一个地方,就只能见到一面风景。”他又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不懂的。你只晓得看书写字。你和我过的不是同一种日子。”
我拍拍裙子站起来,瞪着他。谁说我不明白呢?我爹的花瓶里,装满了我的硬币。小时候,娘总哄我说,喜悦不是想要去周游世界吗?快快攒钱,以后长大了,想去天涯就天涯,想去海角就海角。
我叹口气,天涯和海角,恐怕我爹和我娘,会拿着大菜刀去追我回来。
我也冲他挥挥手:“算了,你也不会明白我的。改天你要跑路,你的背包装不装得下我?你挡不挡得住菜刀?”
说话间,一只手在我和他面前拿住了一个苹果。一身制服的男子,握着一个顶大顶红的苹果,递给他身边的女子,说“吃吧”。
我红了脸,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站起来。“先生,苹果要付钱。”
那男子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抬抬下巴,对他说:“你的苹果倒漂亮,你的妞也不错。”
他坐在凳子上头也没抬,瓮声瓮气地说:“吃了苹果不想付钱,那么你想拿什么来抵?”
那男子不理会,搂着身边的女子,转身就走。我想也没想就把手上正在吃的苹果扔了出去。苹果砸在制服上面,闷声一记。我摊摊手:“不是我。我保证不是我。换了是我,我会脱下凉鞋砸你。”穿制服的男子脸上一抽一抽的。
“好了,苹果吃了也就吃了,这点事我不和你计较。”我不想他和人打架,挽住他的胳膊,冲穿制服的男子甩甩手,闭上眼睛不再作声,心里却有张鼓似的在咚咚敲。
好半天我睁开眼睛:“走了?”
“走了。你那么缠着我做什么?怕我打架么?”
我流下泪来:“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我都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怕他一巴掌就甩过来了。”
“真没见过世面,这点小事就哭成这样。刚才我还以为你有多江湖呢。”他从水果箱里掏出一个苹果塞在我手里,“喏,顶大顶好的苹果怎么会随随便便就摆出来。”
3
晚上他去摆夜摊,我也跟着去。收夜摊回来,弄堂里有很多窗台,挑一个最高的爬,双手搭住他的肩,他轻轻托一托我的腰,我就坐上窗台。他扶住我的脚踝,不让它们晃来晃去。
“我身边没缺过女孩子,可是没见过你这样的。”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你那么自自然然的样子,喜怒哀乐一并写在脸上,脸红,骂人,急得要哭,我都能看到。”
“你还看到什么?”我紧追一步,“你一定也看到了。”
“不,我看不到。”他说。
夜色真美好。我的胳膊环住了他的脖子,整个头几乎要埋进他的颈窝里,心怦怦跳。既然他说看不到,那么我说给他听:“我爱你我爱你。”
他把我从他肩上扯开:“胡说。你知道什么叫爱?”
“我为什么要知道呢,知道了又怎么样?我只晓得我有这样的感觉,所以就说给你听。我知道你听多了,可是我就是要说,管你稀罕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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