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母亲走了,我和世界的关系一下子简单了。
7年前,生父患胃癌故去。
陪伴我的就剩下继父了。
我终于可以放手写写这一切了。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空洞的概念,我极少有机会使用“爸爸”这个称呼。发这个音很不自然,要想一想,才能吐出这个天底下最美好的词汇。
4岁时,我初次见生父。因为外祖父被打为“地主”,在部队当连长的生父担心会毁了自己的前程,便提出离婚。母亲带我去见他,是为了说服他,让他看在孩子的分上,打消那个念头。
看小时候的照片,我是一个安静的乖孩子,颇受爷爷宠爱,我似乎一直就赖在他的背上。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爷爷一天从塬下的绛帐镇给我带回来一个橙色的乒乓球。
在记忆中,家里就爷爷、母亲和我三人。爷爷背着我在村子里走动,那些我不认识的人从窑里、房子里蹦出来,各自走开。起风了,大黄狗使劲叫唤,爷爷阖上大门,雨点儿就掉下来。母亲踩动缝纫机,发出“嗒塔嗒塔”的声响。多少年后,母亲告诉我,做一件衣裳5毛钱,这些钱除了买油盐酱醋,还能供我去公社医疗所打青霉素、链霉素。因为幼时,我患了支气管炎,整日咳嗽。
其实生父每年都回来探亲,而我却没有一丝记忆,也许是因为那时我太小的缘故。
那时,正是疯狂的“文革”时期,母亲带着我从绛帐镇坐火车,三天三夜才到乌鲁木齐。火车在途中遭遇风暴,几乎被掀翻,吃的喝的都没有。好在有母亲的怀抱,我脑海里没留下挨饿的记忆。走在乌鲁木齐的大街上,红卫兵两派正在激战。成串的卡车载满手持红缨枪的人,往南边广场开去,喇叭里哇哇乱叫,突然,一颗手榴弹飞过来,炸死了前边不远处的一个女人,肠肚流了一地。母亲忙捂住我的双眼。
我们是坐直升机飞到克拉玛依的。生父就在蚂蚁似的运油车围拢的地方驻扎,在办公室里,他吐出一个个烟圈,母亲一直在哭泣。其他的我都没有印象了。
后来,干爸说他还去宝鸡找过生父,也无作用。
回到汤家村,母亲常常痛哭不已。妹妹一岁多,很懂事,不哭不闹。
在我的记忆里,生父回来办离婚手续时,爷爷手持镰刀把他赶得无路可走,他蹿上长满青苔的屋顶,踩得青瓦咯吱直响,凭借在部队练出的身手,矫捷地逃到村外。
外祖母和外祖父发疯似的为母亲找出路。母亲曾经想留在汤家村,把我和妹妹拉扯成人,爷爷也愿意留我们。但一天中午,生父指使族人抬走了缝纫机,母亲知道这是在驱赶自己。
在当时,离婚的女人连根草都不如,能有人收留就是福。拖儿带女的,就更难了,没人愿意为别人养孩子。最后,邻村有一条汉子愿意接纳我们母子仨。
改嫁高家村后,我们就跟汤家村断了联系。母亲怕继父心里有疙瘩。母亲在汤家村有一个好朋友,不时会过来看她,跟她说说话。
我心里想的,只有爷爷。
一天中午,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刚转过操场墙角,一个戴草帽的老头突然出现在眼前,“君印——”,原来是爷爷。我看看周围,玉米遮住了视线,没有一个人。我迎上去,爷爷把我搂在怀里问:“你爹对你好吧?”我能说什么呢,继父对我们都不错,但我没有父亲啊。他只是一个抚养者,我们很少说话,当我叫“爹”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唤的是一个陌生人。我的父亲在哪儿?
因为怕旁人看见,说了几句话,爷爷便拉下草帽,把脸遮住,悄然隐去。
两三年后,爷爷托人给母亲捎话,让我去趟汤家村,他要见我一面。中午放学后,我沿着村后的河渠,独自走过去。
靠近村口时,我突然紧张起来,生怕碰见汤家村的人。在学校里,汤家村几个顽劣的家伙就经常侮辱我:“你妈结婚的时候你在放鞭炮!你姓汤,改姓丢人!”
汤,一个曾经属于我的姓,现在成了禁忌;高,一个与我无关的姓,戴在我头上。这两个字让我左右为难。
低头溜进破败的老家大院,爷爷在屋里等我。他为我做好了一碗扯面,盛得高高的,把筷子递到我手上:“快吃。”爷爷老了,背驼得更厉害了,脸黑黑的。屋里很暗,一点生气也没有。我吃了几口,便扔下碗走了。
再后来,就断了音信。
读高中的时候,周末回家,母亲悄悄对我说:“那个人来了,他和那个丑婆娘一块儿来了,说是要供你念书。”我知道她说的是生父。母亲自语道:“我为娃眼泪淌了一脸盆,辛辛苦苦拉扯大了,他打算下山摘桃子?”
我很想见见他,想看看他的模样,但我不能说。
跟继父还是无话可说。隔膜仿佛与生俱来,尽管他供养我读书比一些亲生父亲还要尽力。我只想自己赶紧长大,到外面的世界去,没有生父,也没有继父。
继父在我13岁的时候,花费800块钱和一担棉花为我定了亲,母亲担心的,他都做得让她放心。我们像两个熟悉的陌生人一样相处,他是因为母亲而供养我,我是因为母亲而敬重他。
大学二年级放寒假回家,母亲说,老汉死了,汤家村有人要给我打电报,被她拒绝了。站在继父新盖的三层楼的楼顶上,往五泉镇的方向看去,就能看见爷爷安葬的地方。我内心很不安,但又无法跟人诉说,只好朝着那个方位默哀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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