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出走的那年,绘绘15岁。
绘绘在公厕把校服裙脱下,抱着大布袋走上一辆由观塘驶向尖沙咀的巴士。她坐在上层最后排靠右的窗口位,摇摇摆摆地看着窗外,心情变得很好。
巴士由总站驶到总站,然后又驶回原处,来来回回,绘绘坐在巴士内开开心心了半天。有需要的时候便趁着巴士回厂时去洗手间,或者买些干粮,然后又坐回巴士上,等待巴士沿旧路驶去。晚上她趁清洁人员打扫时躲到座位下,或者下车到车厂走走,在夜阑人静时又坐回巴士上。第二天巴士再次开出,绘绘依然抱看她的干粮衣服大布袋坐在巴士上层后排靠右窗口位,笑眯眯地望街,摇摇摆摆又一天。
家里没有什么不好,父母有正当职业,算是关怀备至,零用钱充裕,没打没骂把绘绘抚养了15年。学校也没有特别不妥当的地方,每个科目都是同样的沉闷,同学是预料中的无聊。绘绘没有什么特别不满意,老师亦没对这个内外也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特别注意。
一切都好端端的同时,绘绘忽然什么都不想要了,宁愿衣衫褴褛,坐在同一辆巴士上过日子。是什么都没所谓的心态,是什么都觉多余的心态,是消极无聊的心态。
巴士这边来那边去。在左摇右摆的某一天,一个16岁的男孩子在拥挤的六时上了绘绘的巴士。这个男孩子有黝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和厚厚的嘴唇,很有点霸气。他挤过人堆,走到上层,选了绘绘面前的位置站立。
绘绘留意到他垂下的右手背上有个星形的疤痕。随疤痕向上望,是他英气的下颚线条。他也看着绘绘,她衣衫褴褛,面如死灰。他俩看着对方,没有笑意没有触动,只是好奇。
他问绘绘;“你多久没洗澡了?”
“十天左右。”绘绘以圆圆的眼睛看着他。
“离家出走?”他又问。
“是呀。”绘绘咧嘴笑着回答。
男孩子点点头。“在哪里逗留?”
“这里,巴士上。”她回答。
他再点点头。他站了十分钟,她坐了十分钟,然后他对她说:“明天再来看你。”
“好呀。”绘绘不介意。
男孩子下车,抄下巴士的号码,打算遵守他的诺言。
第二天同一时候,男孩子又在人挤的时分出现。绘绘看到他也感觉高兴。她本来也不知道,自己有与别人谈话的渴望。
“我买了焗薯给你。”他把焗薯递给她。
“要不要坐下?”绘绘把预先以大布袋霸占了的位置让给他。
他坐下来,看看她吃焗薯。绘绘一口一口悠闲地吃。很久也没吃过如此美妙的食物了。
翌日,他再走上这辆巴士,他俩开始热络起来。绘绘知道他的名字,他叫阿衡,也知道他在旺角一所中学读中四,寄住在尖沙咀姨母的家,父母的家则在长洲。
阿衡告诉绘绘:“以前我也试过离家出走,但不像你这样,我是很有目的的。”
“什么目的?”她问。
“我为了一个女孩子。”他答,“这就是印记。”阿衡伸出他的右手,手背上有个星形疤痕。
那女孩子叫星星,她离开阿衡的那个夜,阿衡在喝醉后用刀片把图案刻在手背上。绘绘用手指轻抚那凸出的星形肉疤,感受到他的痛楚之余,也领会到他曾付过的爱。
“那么激烈。”她说,“那女孩子模样如何?”
“很高很漂亮但很坏。”他说,“不像你,你平凡点、古怪点,但很乖。”
“乖?”绘绘笑,“我不回家!”
阿衡望着绘绘灰灰的脸,笑了笑。“你回家,你天天都在家。”
对啊,巴士是绘绘的家。
阿衡探望绘绘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到了第七天的时候,绘绘发觉自己实在渴望见到他。那一天,阿衡坐上车之后,便欢欢喜喜地陪伴绘绘来来回回地由观塘坐到尖沙咀,直至三小时后他有点忍受不了才作罢。
“你真厉害,我已想吐了。”他说。
绘绘嘻嘻地笑。
忽然,阿衡执起她的手,告诉她:“来,我们一起下车。”
绘绘缩回手,她皱眉。
“要和我一起还是不要?”他问绘绘。
绘绘疑惑地望着窗外,不知怎样决定。然后他俩没再交谈,半小时后他下了车。绘绘从窗口看到他渴望的眼神,刹那便有点心动了,然而脚却贴紧地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走下车。
就在那个夜里,在巴士车厂里,绘绘挂念着阿衡。她睡得不好,心里也不愉快,她但愿现在已是明天下午,好让阿衡上车坐到她的身旁说说话。可是,阿衡翌日没有出现,他没有踏上这摇摇摆摆的巴士。就是在意识到他不会再出现的那一刹,绘绘忽然想吐。她晕车了。那夜她在车厂内呕吐了好几回。
第三天,阿衡仍然没出现。就在巴士之上,绘绘偷偷地哭了。不是以为世上一切皆没所谓的吗?不是以为什么都不想要的吗?怎么现在哭起来了?绘绘痛苦,也后悔。
三天后,绘绘在观塘步下这辆她住宿了一个月的家,她像“污糟猫”般返回自己的家。回到家,母亲骂了她数句又呵斥她数句,循环不息地哭哭笑笑,最后叫她好好睡一会,睡醒了后便有炒饭吃。绘绘怀念那炒饭,也觉得母亲的举动煞是有趣。
好好睡了几天后,绘绘前往长洲,希望能找着阿衡,让他看看自己洁白整齐的样子。但最终她没找着他,是失望,也是意料之中。
父母体贴地替她转了校,她也就乖乖地上学放学,再也没有离家出走的欲望。她发现生命中还有些东西是值得期待的,好好地生活还是很有价值的。
后来,绘绘像其他女孩子那样长大了,找了份工作,也有个男朋友,日子极度正常。
一天,她在闹市中走过之时,忽然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正伸手拨拨前额的头发,那手背,有一个星形肉瘤。
擦身而过,绘绘忍不住回望。
他没有把她认出来,只是很有自信地向前行。绘绘也没有叫停他,但心里有一阵温暖,久久不能散去。
她的男朋友问:“怎么了?”
绘绘笑:“碰上了初恋对象。”
“什么?”男朋友转头,在人群中找寻有可能性的背影。
绘绘依然在笑。她想,好不好告诉男朋友小时候的那段经历,突如其来地做了一个月不良少女。
那是绘绘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月,由消极变积极。她亦发现了,原来心动是那样可贵的经验……
共有条评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