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不知道叫你什么好,也不知道怎样叫你才好。“爸爸”?只有小孩儿才会那么叫。“老爸”?跟你的关系又没那么亲昵。“陈老二”?好像只有大队开什么会时,那些当官的才会这么叫你。“陈连子”?跟着你的堂兄弟一起这样叫你,又显得没大没小。就像你叫我从来不带称谓一样,我也不知道怎样叫你,那些叫你“爸爸”的日子早已远去如烟。
妈妈时常跟我说:“你爸爸说你很长时间没叫他了。”我只是不吭声,不知从何叫起。也许这就是长大,把小时候的自然流露都冠上一个矫揉造作的破帽子。说不上多么的疼爱,血浓于水的亲缘到底割舍不断。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是恨你的,你说话不留一点情面,每次都把我批得体无完肤,在你面前,挫败、压抑一直是我内心的主旋律。我想出走,以后再也不用你一分钱,看你还拿什么话来压制我。
星期五的早上,我终于离开了家。“这是我最后一次回家,这是我最后一次回家……”一边走心里一边这样愤恨地想。每过一个转弯,我都睁大了眼睛,让没出息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落下来,想着这是最后一次走过这趟乡间小路,心里除了对以后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的隐隐担忧外,还多了一点对妈的负罪感。走的时候,妈在偷偷抹眼泪。昨天晚上,你又照常喝了一碗白酒,然后开始对我喋喋不休地训斥,说我不争气考了一个二类学校;说我没出息复读了一年只增长了8分;说我没用,20岁了还在家里拿钱;说我读完也只是废物一个,没什么前途。在自己家里,没洗澡也没脱衣服,蒙上被子,任眼泪默默地流了一整夜。妈前一天摘的西红柿,我没舍得吃,还放在书桌上。想起妈当时说的话:“秋天的西红柿好吃不好看,撕掉外皮,里面的肉像血一样红。”眼泪哗哗地流了满脸。亲近对某些人来说多么奢侈,我知道这次肯定伤透了她的心。
早上帮忙收好棉花,我就跟妈说:“现在没下雨了,我等会儿就回学校了,免得下午雨下大了,走不了。”妈挽留了几句,说让我吃完了中饭再走。我没答应。与其在家里碍你的眼,还不如一走了之,拔了你的眼中钉,也不用再看你的脸色。妈从里屋拿了600块钱给我,我只要了500,妈把100块钱塞给我,说做车费,我说不要,放在桌角。我看她落寞地收起那100块钱时,揉了揉眼角,那一刻真的痛恨你。家,被你被我弄成了一个既像天堂又像炼狱的地方,每个人都在这个原本可以温温馨馨的地方伤痕累累。妈拿出了一整袋你前一天买的零食,塞进我的书包,我面无表情地拿出来放在床上说我不要。我不稀罕什么零食,我不是小孩儿,糖衣炮弹是诱惑是催眠药是忘疼药的年龄早已过去。妈哭了,说“看来对你也不能做什么指望了”。我嘴角抽搐了一下,背起书包说了一句“妈,我走了”,头也没回地跨过了那个门槛,心很酸,妈的心一定很痛。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如果没有你,我说不定会是她的贴心小棉袄。
前一天晚上,下过大雨,乡间石子路间四溢的积水奔流向前,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得石子直响,就像你毫无保留地践踏我的自尊那样,也许只是我还不够坚强,才会有被伤害的感觉。天灰蒙蒙的像块吸水的脏海绵,沉甸甸的,像要洒我一身寒冷的秋水。走过村头一家农舍,里面的几只土狗对我狂吠了几声,跃跃欲试地想要冲出木门咬我几口,我没理它们,一心想着早点离开,离开。你在我拿生活费的停当,出去了,是太自信我不敢离开,还是怕我看到你那张扭曲的脸?你昨天买了鱼、买了肉、买了我爱吃的土豆、买了一堆零食,今天我什么都没吃,就走了,你会尴尬还是会伤心?心里五味杂陈。上个月找了一份兼职,当助教,省一点,应该可以过日子。以后我再也不回家了,再也不拿你一分钱。想着想着,还是哭了。
走过小桥,天开始滴起了雨。一点比一点大,一阵比一阵密。我拿出书包里的伞,一个人继续往前走。我知道此刻也许你正坐在门口等我回头,等我以一副落汤鸡似的样子出现在你轻蔑的眼神底下。既然下了决心,以后我就再也不回来了,不再用你一分钱。也许某天,会为现在的莽撞后悔,但我现在感觉比以前轻松,用自己的钱虽然不多,但没啥压力,也不需要看你的脸色。雨越下越大,离家越来越远。
昨天你买回的那条鱼真大,杀鱼的时候,手握着它会有一点点吃力;土豆也好大,妈切了一个就炒了整整一盘。我擦了一下眼泪,听着后面疾驰而来的摩托声突然有点害怕,踩着雨水“哒哒”继续往前走,到车站搭车回校。曾经有多少个夜晚,我想逃出你那个家,走得远远的,多少次因为没钱放弃了。现在我有一份兼职,我可以不再伸手问你要钱了。
后面来了一辆拖拉机,熟悉的声音。我没有回头看,使劲睁大了眼睛。你开车从我旁边过,问我坐不坐,依然那么不客气。车站就在前面几步路而已,我不想坐上你的车,然后又被批得一无是处。你说了一句:“怎么这么倔?”然后一个人开车走了。看着你远去的背影,眼泪模糊视线。雨下得那么大,你没有撑把伞,雨水淋湿了你的头发还有衣服。真的,有时候用疼爱、憎恨、冷漠来定义对一个人的感情太难了,太多的灰色地带。想起上个月你送我到车站的场景,我蹲在路边,依然跟你没多少话说,看电子书版的《大明宫词》,其中正讲到太平以死威胁那些可怜的太监宫女们,让他们跟她母后说,她要死了。多么可爱的桥段,她那么顽皮地假上吊,只是仗着母后对她的疼爱。在我们旁边有一家人,年轻的父亲抱着他年幼的女儿有说有笑,亲昵地吻着她的小鼻子,我当时就在猜想,我小时候是否也曾享受过这样的特权。然后接着看我的书,你在后面帮我拉紧了书包上面的拉链。我鼻子一酸,想起来都像做梦似的那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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