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头,总觉得饿。
市场里甚至街道食堂供应的饭菜,先是鱼和肉越来越少了,没多久,主食米粮也短缺起来。居委会门前,贴了张告示,推介“双蒸饭”,指出以此新法可以煮出双倍的饭,既可填满双倍的人的肚子,而又不流失任何营养价值。路口有家西饼店,小时候祖母常在那儿给我买“泡泡饼”和“蛋挞”,如今那玻璃货柜,空空如也,更看不到我喜欢的奶油卷和酥皮面包。
对于我们这些来到人世似乎只顾玩的娃娃们,本来还没领悟到“民以食为天”的道理,但却因为身体正要长高长大,胃口极好,一下子只吃着二两三两松蓬无味的双蒸饭,很快地,“饿”便成了一种熟悉的身体感觉。
我们班里有几个同学,老师让他们回家休学,因为他们不但眼睛像其他学生那样饿得闪青光,而且,脸色浮肿泛黄。“以逸待劳”,“劳逸结合”,老师这样说。这该是什么古训吧?
于是,作为喜欢在城里乱逛的孩儿帮,到那时候,也开始懂得“找吃艰难”,跑到附近山冈,找可吃的野菜野果。记得有种叫“岗蔹”的草本果子,色暗紫,覆盖着一层灰灰的绒毛,花生米大小,肉微甘,可以吃,但吃多了,胃会胀得难受。至于市郊的田洼,以往常见的蟛蜞(一种小螃蟹,烧过后很香脆),早有先见之明,一下子都销声匿迹,躲避这场由人类引致的“自然大灾害”了。
记得有天,一位同学告诉我,在海珠路的儿童电影院看电影,凭票可以买个圆面包,每人只限一个。
“真的?”我眼睛亮起来,眼前浮现街口西饼店那黄澄澄香喷喷的酥皮面包,不禁咽了咽口水。
“骗你?在观众休息室排队,早点进场。”
他叔叔在戏院卖票,知道。
那天晚上,我买了票,看的是什么片子全无印象了,只记得,捧着票子进场便直往观众休息室跑。果然,一张桌子前早已有队人。我跟上去,问清楚,是等面包的。未多久,真有个工作人员阿姨个篮子来,上面满载着面包。队伍稍稍骚动,虽然大半是小孩子,倒也秩序井然,听从阿姨指挥。
五分钱一个面包,不是黄澄澄香喷喷的酥皮面包,却是灰哑灰哑的皮,拎在手中,冷冷梆梆,但是,是个实实在在的久违了的面包啊!
离开映还有段时间,我手中捧着这圆面包,思量着怎么吃,思量着它的滋味。
但我到底没下决心去咬它一口,直到电影开始,放映,以至散场。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面包回家。
爷爷替我开了门:“怎么,电影好看么?”
“嗯,好看。”
“爷爷,”我看着躬着背的爷爷,那个小时候让我骑在他背上做“马马”的爷爷,说:“戏院里有面包卖呢,看,我替你买了个回来了!”
“啊?”爷爷有点惊讶,但看到我捧给他的面包,却也不能不信。“你也买了,吃了?”
我点了点头,竭力忍着,不让爷爷觉察咽喉在动。
爷爷很高兴,接过面包。“用水蒸蒸,软了好吃……”
面包蒸过后,爷爷大口地吃。那年头,不只孩子饿,大人也饿啊!
后来我又去看电影买面包,我还是没吃,留给爷爷吃。爷爷一直以为我先在戏院吃过了,再顺便给他捎回来的。
这可是个秘密,即使有天到世界那边,见到爷爷,我也不会告诉他的。
第三次到儿童电影院,便没卖面包的特殊服务了。
有天夜里,我做了个梦。现在想起来,真是一个奇怪的梦。
周围漆黑一片,我却在这漆黑一团中不知为了什么而踉跄奔走。迷迷糊糊走了一段,突然,发现正前方有亮光。
认真看,是一座房,有一道门,也不清楚是门扇敞开着还是根本没有装门扇,光就是从这个长方形的门户透出来的。开始时,是星星点点的光,走到门前,光还是幽幽黄黄的,从一盏煤油灯里发出来。
但令我马上注意到的,是那放煤油灯的长长的桌子:桌子上,放着好几个大盘子,盘子里满满地堆着圆面包!
我终究没尝到这些面包,因为,肚子饿得慌,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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