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
那时,他二十六七岁,是老街上唯一一家电影院的放映员。送电影下乡时,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载着放映的全部家当——放映机、喇叭、白幕布、胶片。
那时,她二十一二岁,村里的一枝花,媒人不停地在她家门前穿梭,却没有她看上的人。
直到遇见他。白幕布升起来,喇叭里传来他亲切的声音:“乡亲们,今晚放映故事片《地道战》。”落日的余晖,把他的声音染得金光灿烂。
屏幕上,黑白的人,黑白的景,随风晃动着。片子翻来覆去就那几部,可村里人看不厌,这个村看了,还要跟到别村去看。一部片子,往往会看上十来遍,看得每句台词都会背了,还意犹未尽地围住他问:“什么时候再来呀?”
她也跟在他后面到处去看电影,从这个村到那个村。一天夜里,电影散场了,她等在月光下。人群渐渐散去,终于等来他,他好奇地问:“电影结束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她什么话也没说,塞给他一双绣花鞋垫,那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她转身跑开,听到他在身后追着问:“哎,你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她回头,速速地答:“榆树村的,我叫菊香。”
第二天,榆树村的孩子,意外地发现他到了村口。他们欢呼雀跃着一路奔去:“放电影的又来喽!放电影的又来喽!”她正在地里割猪草,听到孩子们的欢呼,整个人呆了,只管站着傻傻地笑。他轻轻唤她:“菊香。”掏出一方新买的手绢,塞给她。她咬着嘴唇笑,轻轻叫他:“卫华。”那是她捂在胸口的名字。满田的油菜花劈里啪啦开着,整个世界,流光溢彩。
他们偷偷约会过几次。他问她:“为什么喜欢我?”她低头浅笑:“我喜欢看你放的电影。”他握起她的手:“那我放一辈子的电影给你看。”这便是承诺了。
他被卷入一场政治运动,是一些天之后的事。他的外公在国外,那个年代,只要一沾上“国外”二字,命运就要被改写。因外公的牵连,他被押送到一家劳改农场。他与她,音信隔绝。
她等不来他。到乡下放电影的,已换了人,她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拖住那人问:“他呢?”那人严肃地告诉她,他犯事了,最好离他远点儿。她不信,跑去找他,却终究没能见上一面。
后来,她父母给她订了婚。新婚前夜,她用一根绳子拴住脖子,被人发现时,只剩一口气。她的世界,从此一片混沌。她灵动不再,整天蓬头垢面,站在村口拍手唱歌。
几年后,他被释放出来,回来找她。村口遇见,她的样子,让他泪落。他唤:“菊香。”她傻笑地望着他,继续拍手唱歌。她已经不认得他了。
他提出要带她走。她的家人满口答应,他们早已厌倦了这个包袱。走时,她很听话地任他牵着手,离开了生她养她的村庄。
他守着她,再没离开过。她渐渐白胖,虽还痴痴傻傻,但眉梢间,却多了安稳与安详。又几年,电影院改制,作为老职工他原本可以争取到一些补贴。但那些补贴他没要,提出的唯一要求是,放映机归他。谁会稀罕那台老掉牙的放映机呢?他如愿以偿。
他搬回放映机,找回一些老片子,天天放给她看。家里的白水泥墙上,晃动着黑白的人,黑白的景。她安静地看着,眼光渐渐变得柔和。一天,她看着看着,突然喃喃一声:“卫华。”他听到了,喜极而泣。这么多年,他等的,就是这声呼唤。如当初相遇在田间地头上,她咬着嘴唇笑,轻轻叫:“卫华。”一旁的油菜花,开得劈里啪啦,满世界流光溢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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