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有点阴寒,从被窝里伸出手来觉得冰凉的;纱窗外朦朦胧胧,是一片暗灰色,乍看起来辰光还早得很。我翻了个身,刚想闭上眼睛养会儿神,爸爸已经来叫我了。他说姐姐的住院手续已全部办妥,林大夫跟他约好了十点钟在台大医院见面,但是他临时有个会要开,恐怕赶不回来,所以叫我先送姐姐去。
我到姐姐房中时,妈正低着头替姐姐收拾衣服用具。她看见我走进来便问道:
“爸爸跟你讲过了吧?”
“讲过了,妈。”
妈仍旧低着头继续收拾东西,我坐在床边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她把姐姐的衣服一件一件从柜子里拿出来,然后叠得平平的放进姐姐的小皮箱中,房里很静,只有妈抖衣服的窸窣声。我偷偷端详了一下妈的脸,她的脸色苍白,眼皮似乎还有些浮肿。
“妈,你今天起得那么早,这会儿该有点累了,去歇歇好吗?”我看妈弯着腰的样子很疲倦,站起来想去帮她叠衣服。妈朝我摆了摆手,仍然没有抬起头来,我看见她手中拿着的那件红毛衣上闪着两颗大大的泪珠。
二
我家院子本来就冷清,在这十月天显得愈加萧条。几株扶桑的枝条上东一个西一个尽挂着虫茧,有几个花苞才伸头就给毛虫咬死了,紫浆淌了出来,好像伤兵流的淤血;原来小径的两旁刚种了两排杜鹃,哪晓得上月一阵台风,全倒了——萎缩得如同发育不全的老姑娘,明年也未必能开花。姐姐坐在小径尽头的石头堆上,怀中抱着她那只胖猫咪,叽叽咕咕不知对猫咪讲些什么。她看见我走过去,瞪着眼睛凝视我了一会儿,忽然咧开嘴笑得像个小孩似的:
“嘻嘻,弟弟,我才和咪咪说,叫它乖些,我等一下给它弄条鱼吃。喔,弟弟,昨晚好冷,吓得我要死!我把咪咪放到被窝里了,被窝里好暖和的,地板冷,咪咪要冻坏,嘻嘻——咪咪不听话,在被窝里乱舔我的脸,后来又溜了出来。你看,咪咪,你打喷嚏了吧?听话,等一下我给你鱼吃——”姐姐在猫咪的鼻尖上吻了一下,猫咪抖了抖毛,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呼噜。
姐姐的大衣纽扣扣错了,身上东扯西拉的,显得愈加臃肿;袖子也没有扯好,里面的毛衣伸出一截来。头上的发夹忘记取下来了,有两三个吊在耳根子后面,一讲话就甩呀甩的,头发也是乱蓬蓬的,一束一束绞缠在一起。
三轮车已经在门外等了很久,我心中一直盘算着如何让姐姐上车而不起疑心。我忽然想到新公园这两天有菊花展览,就在台大医院对面。
“菊花展览?呃——去是想去,不过咪咪还没吃饭,我想我还是不去了吧。”
“不要紧,姐姐,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回来给咪咪买两条鱼吃,好不好?”
“真的?”姐姐喜得抓住我的衣角笑起来,“你答应了的哦,弟弟,两条鱼!咪咪,你听到没有?”
我帮姐姐把衣服、头发整了一下,才挽着她上车。姐姐本来想把猫咪一块儿带去的,我坚持不肯,姐姐才难过地放下猫咪对我说:
“咪咪好可怜的,没有我它会哭的,你看,弟弟,它真的想哭了——咪咪,噢,我马上就回来,买鱼回来给你吃。”
车子走了,我看见妈站在大门背后,嘴上捂着一条手帕。
三
姐姐紧紧地挽着我,我靠着姐姐胖胖的手臂,十分暖和。姐姐很久没有上街了,看见街上热闹的情形非常兴奋,睁大眼睛像个刚进城的小孩一般。
“弟弟,记得以前我们在桂林上小学时也是坐三轮车去的。”姐姐对小时候的事情记得最清楚。
“弟弟,你那时——呃,八岁吧?”
“七岁,姐。”
“哦,现在呢?”
“十八了。”
“哦!嘻嘻,弟弟,那时我们爱一道荡秋千,有一次,你跌了下来……”
“把下巴跌肿了,是不是,姐?”
“对啦!吓得我要死,你想哭……”
“你叫我不要哭,你说男孩子哭不得的,是吗?”
“对啦!那时立立和见见还在,它们也是姐弟。”
“嗯。”
“见见是给车压扁了,立立后来是怎么着——”
“是生肺炎死的,姐。”
“对啦,我哭了好久呢,后来我们帮它们在岩洞口挖了两个坟,还树了碑呢!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养狗了。”
姐姐想到立立和见见,神情有点悲伤。沉默了一会儿,她又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弟弟,那时我们爱种南瓜,天天放学到别人家马棚里去偷马粪回来施肥。噢,那一年我们的南瓜有一个好大好大,多少斤,弟?”
“三十多斤呢,姐。”
“哦,我记得,我们把那个大南瓜拿到乡下给奶奶时,奶奶笑得合不拢嘴,赏了我们好多山楂饼和荸荠呢。奶奶最爱叫我什么来着,弟弟,你还记得不?”
共有条评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