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边看见小朱时,她一个人蹲在水边,望着湖水,凝神发呆。她安静、沉溺,似乎在另一个世界
9年后,我第一次正视便笺上的笔迹,它是随同小朱的遗书留下来的,原来出自并不太知名歌手李杰的专辑《谁都看见了希望》中的《笑容》,歌词哀婉,旋律却摇滚洒脱,如流浪远行。
我没有想到小朱在结束生命前的最后时间,听的竟是这般曲调的歌曲。走前的她,原来是从容的。我理解她的选择,但依然无法认同她对生命的漠然。
2003年10月23日最后一次聚餐
翻看以前的日记,才发现小朱走的前3天,跟我们一起吃了顿晚饭,在北京东直门簋街的同利园饭店。这应该是我们专业同届的6名女生第一次完整齐聚。以前,六缺一时,总是她缺席。那天的她应该是在跟我们道别,只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
印象里,小朱总是独来独往。因为四处做家教打工挣钱,她整天忙忙碌碌。骑着自行车,校内校外来回跑。有一次,因为做家教,她没开手机,导师临时通知开会,我们打了好多次电话,都联系不上她。
大家课外都在做一些兼职,她从没有缺过专业课,所以谁也没有将她的忙碌视为特殊。她鲜少把家庭经济窘迫的特殊性跟大家提及。大家理所当然地将之视为勤工俭学的一部分,很多时候忽视了她话语里透露出来的家庭的重男轻女,和她情感的被忽视。
导师开了很多书目,要大家课外多看,小朱因为打工,根本没时间看,导师含蓄地批评过她,提醒她课外要多读书。她为此也焦虑过。离别的前一阵,她依然为论文开题、毕业后的工作而愁眉苦脸着,一脑门子官司地问我毕业论文准备得怎样,以后工作有什么打算。面对大家共有的问题,我只是将其视为了普通的吐槽,云云尔尔。
死亡,对23岁的我,隔得那么遥远,谁会想到?
小朱来自山东,个头较高,走路时疾步如风,说话爽快,做事大方。超爱买卫生巾的她,经常跑超市买回一大堆,塞满了床边的大铁柜,室友应急时,很不好意思向小朱借。小朱爱宽解她人,会赶紧说,“我这攒的,够用一年,尽管用。”
离别前,她依然对宿舍生活充满了热情,研二才获得在校内住宿资格的她,此前还买了好多礼品包装纸,沿宿舍床的墙贴了一圈墙旗,将自己的小窝弄得舒舒服服。
2003年10月23日,6个人齐聚晚餐后,不记得谁提议,吃完饭走路回学校。从北京东直门簋街到学校,那近7公里的路程,因着高兴,走起来竟不觉得累,大家有说有笑,路上看到卖冰激凌的,每人都吃了一个,当饭后甜点。回想这7公里,竟成了我们陪小朱走的最后一程。
2003年10月25日失踪紫竹院湖边
2003年10月25日是一个星期六,难得下雨的北京下起了濛濛细雨。以后每次读到“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我脑海中最早浮现出来的画面,总是那天的场景。
中午,我在宿舍,接到史蕾电话。她的声音低沉喑哑,说小朱不见了,大家传个消息,要赶紧找到她。史蕾的消息来自小朱的高中同学,说从老乡那知道,小朱可能要出事,隐约知道是因为感情。
我通知了住在校外的萧寅,住宿舍隔壁的古娟、同层楼的吕贞和我一起骑着自行车,也开始在校园里找。花园、草丛、教研室、双子楼、操场。其实我也知道这样像无头苍蝇毫无眉目地找,肯定找不到。却也只有这般卖傻力地找,才能缓解内心的恐惧。自杀!我们都才23岁!青春正时,魔鬼索魂,怎么了?为什么!
2个小时毫无头绪后,我打电话给史蕾,史蕾说人找到了,在紫竹院公园的湖边。她正跟小朱的高中同学们打车往紫竹院赶。我、古娟、吕贞赶紧掉头,也往紫竹院冲,半路上遇到从家赶来的萧寅。此时的濛濛细雨渐迷住了我的眼睛,我只看见萧寅骑着自行车,在我前头,疯了一样,往前蹬踩着。
后来史蕾说,在湖边看见小朱时,她一个人蹲在水边,望着湖水,凝神发呆。她安静,沉溺,似乎在另一个世界,都看不见蹑手蹑脚接近她的同学。小朱很快被人从身后抱住,藏在暗处的史蕾噌噌地迈下台阶,向小朱冲过去,积攒了无数种情绪的她瞬间爆发,近乎咆哮,“爱情就那么,重要吗,有必要这么做吗?”眼泪却又泄洪似的止不住滚下来。
被抱住的小朱没有反抗,一瞬恍惚的她,转而出人意料地冷静,似早预料般,说道,“逗你们玩,没事没事,我都想通了。”我见到小朱,是晚上八九点钟了。导师赶来,和在紫竹院的一千同学一起吃了晚饭。席间,小朱还在说笑,因为让大家担心,所以她要请客。之后,导师单独和小朱聊了一个小时。
见之前,我搜肠刮肚地想词,如何安慰她,可推开宿舍门,是她抢先走过来,伸开双臂拥抱住我,拍拍我的后背,安慰我,“吓着了吧。没事没事,我都想通了。好了好了。”宿舍的灯光昏暗,小朱的脸带着沉静的微笑,我有些害怕,但她拍我的手势那样温柔,我又有被妈妈怀抱的感觉,由此我相信了她说的。她依次和吕贞、古娟、萧寅拥抱了。我们都不明白,经历生死抉择后,她这种冷静背后,坚定赴死的决心。
她看起来很疲惫,跟我们拥抱完,不再多说话,劝我们赶紧各回宿舍。我们不依,说想在一起呆呆。她便让我们随意,自己洗完脚,拿着随身听,爬上床背朝墙躺下了。过了一阵,随身听的声音轻了,她的呼吸重了,怕打扰她休息,我们也各自回了宿舍,想等明天再去看她。
2003年10月26日8:00后海永别
我们等不到明天再见她了。2003年10月26日早上八点,后海,小朱被晨练的人发现,浮在了水面。
直到现在,我们都不清楚,小朱是何时走出宿舍大楼,怎么去的后海。有人说,按浮出水面的时间,她应该是凌晨4点出的宿舍。但那时宿舍楼门都没开,也不可能从高层跳下去离开。也有人说,因为快冬天了,穿的衣服多,衣服里吸了水的原因,所以身体浮起得很快。
那晚的宿舍,只有史蕾陪着。上半夜,史蕾一直坐在电脑前,边上网边守着她,时不时观察小朱,小朱时不时翻身,最终还是面朝墙睡着,也听见些许鼾声;下半夜,疲惫了一天的史蕾,抵不过睡意,和衣歪着头斜靠在床上。迷迷糊糊中,史蕾看见小朱在床边,给她掖被子。
掖完被的小朱朝她笑笑,史蕾带着倦意,意识不明地问小朱,“你干吗呢?”小朱说上厕所。迷蒙中,史蕾又见小朱从厕所回来,爬上了床。天蒙蒙亮时,小朱拿着脸盆、漱口杯,往宿舍外的集体盥洗水池走。史蕾看不见小朱的脸,扭头只见小朱穿着拖鞋,便放了心。后来打听,在水池那儿,还有学生看见小朱在洗漱。等史蕾一觉醒来,意识清醒,扭头一看,小朱人已不在床上。史蕾跳起来就往外跑,跑到窗户下,左右张望看有没有人。看到没有人,史蕾放了放心,以为小朱上厕所了。回头,却看见盥洗区角落里,小朱的脸盆。脸盆里放着洗漱用品,还有她的拖鞋。小朱早已做好准备,把旅游鞋藏在脸盆里才去的水池,她没打算回宿舍了。
除了愧疚,还是愧疚
小朱留给史蕾一封遗书和一张写着李杰歌词的便笺。史蕾把便笺夹在日记本里,收到现在。遗书交给了学校,后是否转给了小朱父母,我们并不清楚。
遗书里,小朱感谢史蕾替她争取了回学校住的宿舍,也写下了王菲歌曲《红豆》的歌词,这是她和史蕾并不长的室友生涯里,两人共同的爱好。她还说这是她一直就有的一个选择,最后拜托史蕾,在走后,帮忙安排她留下的东西。
小朱遗书里对史蕾的极度信任和依赖,让史蕾陷入深深的愧疚。接下来的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史蕾不断地跟我们念叨最后的那晚,反复说着,如果那晚她没有睡着,小朱是不是就不会死。小朱的死,给史蕾造成的伤害,远远大于我们。
这一切来得太快,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过得恍惚,也曾像演电视剧般疯狂地寻找小朱的死因,翻她的日记,打开她的电脑,试图找到那个甚至我们都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的、给她伤害的“男友”,希望通过找到“凶手”来缓解内心愧疚的心理,盖过了尊重逝者。
还有一天,学校通知史蕾和其他室友赶紧外出一天,小朱的父母要来收拾东西,怕双方见到,情绪过于激动。回来后,宿舍果然一片狼藉,室友的脸盆都被格外激动的小朱父母摔坏了。因着这无故受牵连,小朱的其他室友也曾暴怒后大哭一场。
后来,听到消息说,小朱父母向学校索赔,达不成协议,就不火化。火化那天,小朱父母要求史蕾到场,导师拒绝了。这对双方都太残忍。小朱父母没有将小朱带回家,而是直接葬在了北京一个背山傍水位置很好的地方。小朱是自杀,说出去不好听。
再后来,导师也找史蕾聊过,对处境相似角色的倾诉,许能获得理解。导师很抑郁,旁人认为他那晚跟学生聊过,但到底聊了什么,学生怎么还是没想明白,他被质疑失职。
也是那次聊天,从导师处,我们才得知,小朱有一个姐姐,也曾感情不如意,精神受到刺激。小朱还有一个比她小近15岁、正读小学的弟弟,弟弟几乎是小朱背着长大的。所以小朱很懂得安抚他人。小朱本科、研究生都是贷款上的。研究生自费一年8000元,生活费也需要自己解决,她的经济压力很大,而父母的重男轻女,对小朱情感上的忽视,也让小朱一直被压抑的情绪无处释放。
我也解开了研究生入学面试时的一个疑团。笔试排名第二的我,在面试结束后离开时,被导师追出来问,“如果自费,上不上?”我不明所以,只知连连点头,回答“上”。此时才得知,原来那时,在面试的小朱,突然说,如果自费,她就不上。
小朱本科就读于一所并不知名的院校,必定经过了万般努力,才能获得这所知名学府的研究生入学资格,这是很多寻常人求之不得的、改变命运的机会。而经济压力得有多大,才会让小朱说出放弃。
我忽觉自己太过幸运,笔试成绩排名第三的她,与排名第二的我,相差只有2分。而我是公费。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像是自己抢走了小朱的公费名额,导致她经济压力那么大。我拥有父母宠爱、朋友相伴,她什么都没有。因她的可怜,在离去前,我的无所为,被衬得很无情。
纵知小朱内敛的性格也导致了这一结局,但她的离去,依旧在每个认识她的朋友心头,插了把刀,内疚与自责于没有多给予她关爱。
9年后的今天,偶见一位心理干预的专家,我才明确面对自杀者,应该首先理解她的行为,即便是带着深切关心的责备,也会加剧她内心的封锁。请原谅我们的无知。一切来得太快,我们来不及思考。23岁的我们,视幸福、快乐、希望为理所应当,无知无畏。
多年后,我们依然上班、依然购物、依然娱乐、依然生活,而有一个人,不再依然,没有依然。我们共有的青春里,永远六缺一。这是我们难以抹去的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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