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家门口是沙子山地,地瓜格外的甜。山上种的地瓜面嘟嘟的,面得吃起来像栗子;山下种的地瓜稀,稀得像年糕。姥姥把稀的做成熟的地瓜干,把面的切成生片,晒得干透了,一冬一春就用它和各种米搭配做粥。
秋天太阳好的时候,姥姥家的房顶上、院子里、院墙上、东边的大道上全是地瓜片。带泥的地瓜先在河里洗,那时的河水清澈透亮,地瓜就倒进河里,周围用鹅卵石堵起一个天然大水盆,河水冲一早上,下午再去取那地瓜,就像有人替你洗过了样的干净。姥姥一篓子一篓了地?(kuai,用胳膊挎着)回家,再一个一个地用带刀片的擦板一片一片地擦开。你想呀,这几百斤的地瓜姥姥得忙成啥样呀?可她欢快的样啊,你以为她晒的是金子。这些地瓜干天天太阳落山的时候要一篓子一篓子地收起来,太阳出来再一篓子一篓子地晒出去,懒人家夜里就不收了。
姥姥说:“在地底下埋的东西都是好东西,都是吃了有劲儿的东西,它往地里扎,那个力就是生命力。人也是这样,有本事的人都不是在表面能说会道,开个花几日就败了,扎个根儿人才能长久。”
姥姥还是育种专家,春天最暖和的炕头上总是让地瓜种们给占去了一半儿。姥姥选出最优秀的小地瓜,把它们排着队埋在沙土里。不到半个月地瓜就发芽了,发了芽、长出叶子的地瓜就是地瓜种,然后姥姥拣着长得齐刷的地瓜芽,再一个一个地移种到山上的地里,一棵小苗初秋就结出一大堆地瓜了。地瓜生长的那几个月里,嫩的地瓜秧子姥姥就掐下来煮面条吃,老的秧子收地瓜的时候再把它晒干了、粉碎了喂猪,在炕上和地瓜苗子一起睡的那一个月,我常感觉是睡在田野里。你想啊,躺在沙土边上,闻着地瓜叶子的味道啥感觉?现在想起来都有些激动。
这样的日子再也没有了,丰收的景象永远定格在姥姥家那一片雪白的地瓜干世界里了。
现如今富了,餐桌上的地瓜,姥姥碰也不碰。姥姥说她吃怕了,当年那是没法子。
可你当年看不出姥姥怕,看的只是欢喜。为什么?
一样东西吃五十年,中国人的肚子呀,姥姥的胃呀,怎么那么坚强!为了姥姥的怕,我们尽量不让地瓜进门,想吃了就在地瓜摊买个烤的就地吃完再问家。
一进门姥姥就说:“吃烤地瓜了吧?”哈哈,什么也瞒不了姥姥。有一回从饭店买了些紫薯回来,特意把皮剥了,“姥姥,尝尝,什么东西?像栗子一样香甜”。
姥姥看了一眼:“扒了皮我也认得它的骨头,地瓜!”
“这是福建特有的,咱们那儿不产。”
“嗯,它就是外国产的,也是个地瓜!”真不知道为什么曾经带给我那么多美好记忆的地瓜竟让姥姥如此地“怕”。
我知道了,这就是姥姥,打起精神过日子的姥姥,面对现实识时务的姥姥。
人家借她的钱不还的日子,姥姥说:“好哇,利息都在他心里和咱心里存着哪,越涨越高,最后咱的利息比原来的钱还高,他欠的账也比原来的多。”姥姥算的是人情账。
姥姥是两个姥姥,有时明明白白,有时糊里糊涂,可姥姥心里永远有她自己的算盘。算盘也是两个,一个在她心里,一个在她家的抽匣里——她家祖上留下的老算盘,我上学还用过呢。别看姥姥不识字,打算盘可溜啦,家里的大、小账姥姥三下五除二就都扒拉清楚了。要不我妈上学选择了做会计?莫不是因为他们家有个算盘,有个会算账的姥姥?
姥姥说她吃了一辈子小亏,占了一辈子大便宜。她活得很知足,用她的话说:“一辈子没有大幸福,小幸福一天一个。”
我问她:“现在好像人人都觉得不幸福、不快乐。没钱的人不快乐,有钱的人也不快乐,没当官不快乐,当了官也不快乐;普通人不快乐,名人也不快乐。快乐都哪儿去了?”
姥姥说:“快乐你别嫌小,一个小,两个加起来,三个加起来,你加到一百试试?快乐就大了。你不能老想着一天一百个快乐,你这一辈子能碰上几个一百的快乐?”
知足者常乐。
姥姥说:“乐就是福。”
我说:“姥姥,你的幸福指数太低了。就说做女人吧,你这一辈子缺少的太多了。身为女人,你这一辈子没穿过高跟鞋,遗憾吧?”
姥姥摇摇头说:“那年月你不包脚你就成怪物了,连婆家都找不着。谁的眼还长后头,能看着现在?”
“身为女人,你一生没穿过裙子,遗憾吧?”
姥姥说:“怎么没穿?围裙不是裙子?”
我们都笑出来了眼泪,呜,围裙也是裙子。
穿围裙的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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