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清晰地记得妈妈年轻时的样子,眼睛大大的,那是一种清丽的漂亮,一头黑黑的长发像那个保守时代每一个文艺女兵一样低调地卷上去,短短的,以免闲言碎语。记忆中妈妈很爱拿梳子慢慢梳自己的头发,有时候也梳我的头发,边梳边说:“儿子,以后要当法官,要像拉兹那样当法官,保护妈妈……”这是《流浪者》里的台词,说到这里,她通常会哭。
后来知道,她的父亲一夜间被打成右派、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特嫌,直至死在一间阴冷潮湿的瓦房里,死的时候腿浮肿得发亮,手指一戳就是一个坑。
随着革命形势日益高涨,像她这样的黑五类不可以留在文艺团体,要么被打倒,要么去藏区。后来有机会去了一家街办工厂,工作是往电瓶里注硫酸、盐酸,切割整根的钢筋。自幼闻水粉长大的她受不了盐酸呛人的味道,能把水袖舞得行云流水的她抱不起粗大的钢筋。她做工时还戴着丝巾,下工后还要用香皂洗手,仔细抹上友谊牌雪花膏。大姐们就说,这是资产阶级小姐作风,要改造。
我妈想了一想,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得到改造。她开始穿上了硌人的工装,混迹于一帮孔武有力、大声说话的女工中说笑,她学习蹲在马路边上吃饭,为了配合大家,也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于是,一个很好的青衣就这样被无产阶级姐妹改造了。
可是我妈还是很孤独,她知道自己无论怎么爽朗地笑还是跟其他姐妹不一样。她常说自己有三个梦想,一是重新回到舞台;二是儿子能出人头地;再就是能住上小时候住过的那种四合院,成都红墙巷39号。我妈的父亲是晚清公派留日学生,后因中日邦交恶化愤而回国,曾在北师大任教,抗战时期在关麟征盛邀之下兼任过黄埔文职教官,生活还算富足,居住得相当不错。
我妈回忆:那时候我们家啊,前庭种着两棵桂树,后园种着一棵黄桷兰,从夏到秋,香得人睡都睡不着……成都红墙巷39号是我妈关于美好生活的标志,那是一个典型的成都风情的小巷,春天来时,燕子在发黄的房檐下飞来飞去,衔食结窝,哺养儿女;等到深秋,燕子走了,银杏树会把叶子洒落一地,碎金般夺目。
我妈已经七十多岁了,伴有严重的老年骨质增生,所以她重回舞台的梦想已无法实现。她另一个梦想即儿子出人头地,看上去也十分渺茫。我时常想,如果这辈子就这样不着四六了,也一定要让她实现自己的第三个梦想:住到属于自己的四合院去。
后来改革开放,旧有的秩序被无情打破,新的秩序还未建立,街头出现各种各样新式商品,生活也出现从未有过的压力。为让儿子能跟别的同学一样吃到抹了果酱的早餐面包,穿着白色运动鞋参加校运动会,我妈辞去月工资二十多块的街办工厂,办起了私人幼儿园。这样一个新的工作让我家每月能挣到近五百块钱,后来因搞了“全托”激增到两千块钱。我家有钱了。我妈挣到第一个两千块时,带我去水碾河边上的成都饭店吃了一顿很好的西餐,她还在旁边的小杜裁缝店里做了一件漂亮的旗袍,还问年龄尚小的我,边岔是不是开得太高了。
后来,我带领我妈用一笔不多的钱从四楼换到一楼,楼前有一小处空地,她种了桂树、梨树、玉兰花……一个冬天过去,花儿们依次开放,我妈的眼神变得年轻。再后来,我借钱买了一处离城市很远但很便宜的顶层复式楼,在楼顶上种了很多花花草草。等花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太粗心,我妈的身体大不如前,高血压、骨刺也经常折磨着她,每次爬楼都要花很长的时间。
这样的事情给我惩罚。有一天我妈正在洗澡,无声无息就倒下了。蛛网膜破裂导致的脑溢血,医生说只有30%的生存可能。那晚我徘徊在省医院门口,决定无论如何给我妈买一处不用爬楼的房子。很是奇迹,我妈竟然活过来了,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梦到院子里种了很多的花,那个花香真是浓啊,人竟能飘起来了……2000年我跳槽到一家报社,一笔24万元的转会费让我支付了一处电梯公寓的首付,从此我妈不用与骨刺作斗争,她可以轻松地上下楼去菜市场买菜。遗憾的是,我没有足够的钱为她买到一楼,而一楼有近两百平方米的花园。
妈妈还是想念红墙巷,想念燕子飞来飞去的样子,晚上黄桷兰香得让人睡不着觉……她多次提出能不能搬到一楼住,想种花儿,再种点黄瓜、香葱,绝不打农药,比菜市场的还新鲜。
事实上,我妈并不是苦大仇深的劳动妇女,也不是课本教的那种慈祥而厚重的朱德式母亲,一生默默而坚韧支持着革命。我妈只是一个没落人家的女子,她不喜欢工厂,不喜欢土改。她认为她更应该属于红墙巷的生活,在春熙大舞台上舞动长长的水袖。她的经历让她复杂、敏感,一个旧式官宦家庭的女子因中国革命的变幻从而命运多舛,执著着类似张爱玲小说中的某种老式的浪漫。
她甚至将她的儿子当成她对这个世界关于男人的全部希望。至少,儿子能够让她重回红墙巷居住的时光。对于她而言,这无比重要,而且神圣。
我只能不停地写下去,一个字、一个字的累积,像一块砖、一块砖的累砌,让她真的能重回红墙巷39号,看春去春来,燕子飞去来兮,在被烟火熏得发黄的屋檐下衔草筑窝,哺育儿女,晚上黄桷兰飘香,香得连觉都睡不着……
那是一个曾经漂亮、被中国式革命和中国式生活弄得无比神伤的女人,一辈子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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